弘治十九年的深秋,天津卫码头人声鼎沸,旌旗招展。
巨大的“神工壹号”电缆铺设船,如同一位即将出征的钢铁巨人,静静地停泊在深水区。
它那远超寻常战舰的庞大身躯、高耸的混合动力桅杆与明轮,以及船尾那结构复杂、闪烁着油脂寒光的巨型布缆机,无不吸引着无数敬畏与期盼的目光。
今日,是它首次出海,执行本土至琉球段海试与电缆铺设任务的日子,这是跨越万里太平洋宏伟蓝图的第一步。
太子朱厚照亲临码头,一身利落的戎装,取代了往日的华服。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没有举行繁文缛节的仪式,只是举起手臂,对着整装待发的船员、格物院技术学员及护航舰队,用力向下一挥,声音透过铁皮喇叭,清晰地传遍海港:“出发!愿天佑大明,尔等早日凯旋!”
“万胜!万胜!”震天的呐喊声中,“神工壹号”在拖船的协助下,缓缓调转庞大的身躯,粗大的烟囱开始喷吐出浓密的黑烟,混合着风帆鼓荡,向着东方那片蔚蓝驶去。
码头上,朱厚照久久凝望,直到那船影化作天际线上的一个小点,才转身,在一众侍卫簇拥下,快马加鞭赶回设于天津卫的“跨洋电报工程总局”。
总局大楼内,气氛与码头的热烈截然不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专注的肃静。
巨大的海图上,代表“神工壹号”的模型被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墙壁上挂满了各种设计图纸、潮汐表、气象记录。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套刚刚贯通不久的“京津—津卫”沿海电报线的终端设备,嘀嗒声不绝于耳,如同帝国新生的神经末梢,紧张地传递着信息。
朱厚照直接坐镇指挥中枢,他面前的书案上,除了常规文书,更多的是格物院提供的布缆机原理图、电缆应力分析报告以及海洋水文资料。
这位往日里或许还有些跳脱的太子,此刻眼神锐利,神情专注,仿佛一夜之间将所有的玩心都收敛起来,灌注到这关系国运的伟业之中。
初始的几日,一切顺利。
通过快船接力传递和部分已铺设的近海电报线传回的消息,令人振奋。
“神工壹号”航行平稳,蒸汽明轮与风帆配合默契,航速达到预期。
布缆机初步运转正常,那粗重的、包裹着橡胶和铅铠的深海电缆,正以恒定的速度,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缓缓沉入未知的深海。指挥室内不时响起松气的声音,连朱厚照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然而,大洋的脾气,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就在“神工壹号”航行至琉球以东深海区域,准备进行最长一段深海铺设时,风云突变。
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被铅灰色的乌云吞噬,气压急剧下降,狂风如同万千厉鬼的嚎叫,席卷而来。海面不再温柔,瞬间腾起如山般的巨浪,狠狠地拍打着“神工壹号”庞大的船体,使得这钢铁巨物也如同孩童的玩具般,在波峰浪谷间剧烈颠簸、摇晃。
真正的危机,在风暴达到顶峰时降临。
船尾,那台凝聚了无数工匠心血的布缆机,承受着来自电缆和船体摇晃的双重恐怖应力。
在一声令人牙酸的金铁扭曲声后,核心传动部位的数根高强度锻钢齿轮竟不堪重负,轰然崩裂!布缆机瞬间失去了精准的控制力。
“报告!布缆机故障!齿轮崩裂!”
“电缆张力失控!释放不均!”
“不好!缆绳有断裂迹象!”
坏消息通过船上的简易电报房,伴随着窗外电闪雷鸣,化作一串串急促的电码,穿越狂暴的海域,传回了天津总局。
指挥室内,气氛瞬间凝固。所有官员和技术人员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主位上的朱厚照。他握着刚刚译出的电文,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是命令他们冒着船毁人亡的风险,强行抢修,保住这意义非凡的第一段电缆?还是……
就在这时,又一份加急电文送到,是陆仁从北京直接发来的。电文很短,却重若千钧:“殿下,人与船乃万事之本。电缆可弃,经验难求。当机立断,保全为上。”
陆仁的话如同定海神针,驱散了朱厚照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那些复杂的图纸和数据,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沉稳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孤命令!‘神工壹号’船长听令:即刻停止铺设作业,以保全船只和所有人员性命为第一要务!若事不可为,允许……弃缆!”
“弃缆”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千斤重量。这意味着首航的战略目标宣告失败,意味着价值连城的电缆可能沉入深海,意味着无数心血可能付诸东流。但在朱厚照看来,船上那些掌握了最新技术、经历了生死考验的工程师、学员和水手,才是帝国最宝贵的财富。
命令化作电波,射向风暴中心。
此时的“神工壹号”上,已是地狱般的景象。船体倾斜角度越来越大,海水不断冲上甲板。在昏暗的油气灯下,在震耳欲聋的风浪咆哮声中,随船的格物院学员和工匠们,却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与职业素养。
负责机械维护的学员陈水生,年仅十九岁,不顾随时可能被巨浪卷走的危险,系着安全绳,在甲板上匍匐前进,试图接近故障的布缆机进行勘察。
一位名叫胡铁锤的老工匠,凭借数十年与钢铁打交道的经验,在观察了断裂齿轮的茬口和液压泄漏点后,嘶哑着吼道:“不能硬修了!用备用钢缆和绞盘,人工辅助控制下缆速度!减轻布缆机负担!在电缆可能断裂处预先加固!”
他的建议,结合了经验的直觉和对力学原理的朴素理解。船长当机立断,采纳此策。
船员们顶着狂风暴雨,在湿滑颠簸的甲板上,用最原始也最可靠的方式,与失控的电缆和狂暴的大海搏斗。他们用巨大的木楔、麻绳和备用夹具,在电缆可能出现应力集中的位置进行临时加固,试图延缓其断裂的时间,为船只脱离风暴核心争取机会。
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惨烈角力。不断有船员被浪头击中受伤,但立刻有人补上位置。电缆最终还是在一阵令人心碎的崩响中断裂了,一长段沉重的缆线迅速沉入漆黑的海底。但正是由于之前的应急处理,断裂点得到了控制,并未对船体造成灾难性的反噬拉扯。
“神工壹号”凭借着强大的混合动力和全体船员的奋战,终于艰难地驶出了风暴最剧烈的区域。
当船只在琉球港口勉强靠岸,清点损失时,气氛沉重。电缆损失超过百里,布缆机核心部件损毁,多名船员受伤。然而,随船的格物院技术官,却捧着几本被海水浸透、字迹模糊的笔记,如获至宝。
那上面详细记录了风暴中电缆承受的极限张力、布缆机在不同海况下的运行数据、以及那失败但宝贵的应急处理过程。
消息传回天津,朱厚照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如一些人预料的那样大发雷霆,反而在次日召开了全局会议。他首先重奖了在风暴中表现出色的船员和技术人员,尤其是提出了关键建议的老工匠胡铁锤和冒险勘察的学员陈水生。
随后,他指着那几本珍贵的笔记,对所有人说:“此物,比沉入海底的电缆更重!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为何失败!孤要你们,根据这些用命换回来的数据和教训,给孤造出更坚固的布缆机,设计出更能抗风浪的船体结构,制定出更精准的海洋气象预测之法!”
一场惨痛的挫折,没有击垮这个年轻的工程总指挥,反而激发了他和整个团队更强大的斗志。帝国的“神经网络”计划,在经历了第一次大洋的残酷洗礼后,不仅没有停滞,反而在技术和经验上,迈出了更为坚实的一步。
就在大明东方海疆经受风浪考验的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美洲新大陆,“东洲行都司”的治理也在深水区潜行。
征夷大将军马武与英国公张懋面临的,不再是摧枯拉朽的战争,而是更为复杂、琐碎且需要极大耐心的融合过程。
推行郡县制,划分行政区域,触动了原有土着部落首领的权力;推广汉文汉语和儒家礼仪,与当地根深蒂固的多种信仰和祭祀传统产生了冲突。
一些部落,因为土地被划入官屯,或传统的狩猎场、祭祀地被占用,爆发了零星的抵抗和冲突。虽然规模不大,但处理起来极为棘手。
而被流放至此的西班牙、葡萄牙裔移民(,与新来的明人移民、本地土着之间,更是存在着深深的隔阂。语言、信仰、生活习惯的巨大差异,使得摩擦不断。明人移民带着文化上的优越感,西葡移民怀着故国沦丧的屈辱与不甘,土着则对所有这些外来者抱有天然的警惕。
在这片纷繁复杂的土地上,美洲格物分院的作用,日益凸显。
分院的学员们,不再是单纯的学者,他们成为了技术传播者、矛盾调解员和文明交流的桥梁。他们带着来自大明的、经过优化的玉米和红薯种子,深入土着村落,亲自示范种植,产量往往远超本地原始品种,让许多持观望态度的土着民众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们利用本地丰富的木材和石材,指导建造更坚固、更通风的房屋,改良传统农具,提高耕作效率。在橡胶树之外,他们发现了类似金鸡纳树的植物,其树皮熬煮的汤汁对治疗间歇性发热(疟疾)有奇效;他们还找到了几种富含特殊油脂的植物种子和可用于染色的矿物。
更受欢迎的是分院建立的小型医馆。来自大明的郎中们,并不完全排斥本地巫医的草药,反而虚心请教,将大明医术与美洲本土草药知识结合,成功地控制了几次小范围的瘟疫和常见病,挽救了许多生命。
格物院学员那种务实、高效且愿意尊重本地智慧的态度,逐渐软化了许多土着部落的敌意。
定期往返的“定海级”船队,不仅运来了更多移民和物资,也运来了象征着知识与秩序的《格物致用丛书》。一些与明军合作较早、较为开明的土着部落头人子弟,以及部分西葡移民中渴望融入新秩序的年轻一代,开始主动找到格物分院,磕磕绊绊地学习汉语,对着那些奇妙的图形和符号,试图理解另一个世界的知识体系。
知识的魅力,开始悄无声息地弥合着文明的裂痕。
这一日,在墨西哥谷地边缘,一处由格物分院学员主导规划设计、动员了明人移民、归化西葡工匠和附近合作土着部落共同参与修建的大型水渠,终于迎来了通水的日子。
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在刚刚夯实的新渠堤岸上。渠水清澈,沿着精心设计的坡度潺潺流淌,预示着下游万顷良田的灌溉得以保障。
参加仪式的,有三方代表。一方是来自山东的明人移民家庭,男主人王老憨搓着粗糙的手,脸上洋溢着对丰收的期盼;一方是归化的葡萄牙工匠家庭,男主人费尔南多,曾是一名船匠,如今在格物分院担任助理教习,指导木材加工,他的小女儿好奇地看着渠水;另一方,则是附近一个较大土着部落的头人“雄鹰”,他曾一度激烈反对明人,但在格物院帮助他的部落抵御了一场牲畜瘟疫并提高了玉米产量后,态度转为合作。
没有繁琐的礼节,主持仪式的格物院年轻学员只是简单介绍了水渠的作用。
然后,他邀请王老憨、费尔南多和“雄鹰”头人,一同走到渠首的闸门旁。
在三双肤色、经历迥异的手共同用力下,沉重的木质闸门被缓缓提起,蓄积的渠水欢快地奔涌而出,沿着新挖的沟渠流向远方干渴的土地。
周围,明人移民、西葡工匠、土着居民混站在一起,发出了共同的、充满希望的欢呼。
这一刻,语言、种族、过往的恩怨似乎都被这流淌的渠水暂时冲淡。
一种新的、以格物技术为纽带,以共同生存和发展利益为基础的共同体意识,正在这片曾经充满血与火的新大陆上,悄然萌芽,脆弱,却充满了生机。
东西半球,一边是怒海狂涛中淬炼出的坚韧与智慧,一边是文化碰撞中艰难萌生的融合与希望。
帝国的双翼,正在承受着风雨的洗礼,期待着下一次,更加有力的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