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宫近日的氛围,比那万载玄冰还要冻人三分。
仙童白芷和阿元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说话用气声,连打扫庭院的动作都放轻了数倍,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都会惊扰到那位周身寒气一日比一日更重、脸色一日比一日更冷的上神。
玄微将自己关在静修冰室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偶尔出来,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立于廊下,望着仙界那轮清冷的月轮,或是看似不经意地踱步到寒潭禁牢入口附近,停留片刻,却又从不踏入,最终总是带着一股更沉的冷意离开。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几乎凝成了实质,连偶尔前来禀报事务的仙官都战战兢兢,话说不利索。
这种变化,或许能瞒过大多数仙家,却瞒不过某些心思剔透又格外关注此地的老神仙。
这日,璇玑宫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袍,袍子上用金线绣满了歪歪扭扭、纠缠不清的鸳鸯和并蒂莲,手里还拎着个硕大的、不断冒出粉色雾气的酒葫芦。他一路走来,脚下生风,腰间挂着的几卷红线摇摇晃晃,与璇玑宫这清冷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
正是掌管三界姻缘、以脾气火爆和红线永远理不清而闻名的月老——浮黎仙尊。
“哎哟喂!冻死老夫了!”月老人未至声先到,咋咋呼呼地搓着手臂闯进了宫门,“玄微小子你这地方什么时候改成冰窖了?也不知道生个火暖和暖和!一点也不懂得尊老!”
白芷和阿元一见是他,连忙上前行礼,脸上却都露出些许为难之色:“月老仙尊安好…那个…我家上神他近日…”
“知道知道!心情不好嘛!闭关嘛!”月老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却滴溜溜地四处乱转,鼻子还使劲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老夫又不是外人!快通报去!就说老夫带了万年份的桃花醉来找他品鉴品鉴!”
“这…”白芷一脸犹豫,谁都知道自家上神从不饮酒,更别提什么桃花醉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听不出喜怒:“让他进来。”
白芷和阿元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请月老入内。
月老嘿嘿一笑,拎着他的酒葫芦,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主殿。
玄微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一株被寒气侵染得有些蔫头耷脑的仙植,留给月老一个冰冷疏离的背影。雪白的袍袖垂落,身姿挺拔如孤峰积雪,只是周身那无形散发的寒意,让殿内温度又骤降了几分。
(…这老家伙…又来聒噪。)玄微内心漠然。(…桃花醉?怕是又想来推销他那套乱七八糟的姻缘理论。)
月老却毫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走到殿中那张冰玉桌旁,将酒葫芦“咚”地一声放下,大大咧咧地坐下,翘起二郎腿:“啧啧啧,你说你,好好一个璇玑宫,弄得跟个陵墓似的,一点生气都没有!难怪…”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调侃的小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仔细地、上下下地打量着玄微的背影,鼻子又下意识地嗅了嗅。
(…不对…这寒气里…怎么掺了股…怪味儿?)
不是魔气,不是妖气,而是一种…极其混乱、躁动、与他掌管的万千情丝隐隐共鸣却又显得格外异常…的气息?
月老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收敛了。
玄微似乎感应到他审视的目光,缓缓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仙尊何事?”
月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绕着玄微走了半圈,眉头越皱越紧,忽然开口道:“玄微小子,你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嗯…比较特别的人了?或者…事了?”
玄微眸光微沉:“仙尊何出此言?”
“嘿!你还瞒我?”月老指着他的鼻子,语气带上了几分严肃,“你别忘了老夫是干什么的!你这周身的气息…不对!很不对!”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有些凝重:“老夫掌管天下姻缘…呃,虽然偶尔出点小岔子…但对‘情’之一字的气息最是敏感!你身上…缭绕着一股极其混乱、极其强烈、却又被你自己强行压制的…情丝波动!”
玄微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语气依旧冰冷:“荒谬。本君乃先天之神,无情无欲,何来情丝?”
“放屁!”月老吹胡子瞪眼,“先天之神怎么了?先天之神就不是…呃…就不是…唉!跟你说不通!反正老夫不会看错!”
他急得抓耳挠腮,试图找到更准确的描述:“你这情丝…乱得一塌糊涂!比老夫那团几万年没理清的红线球还要乱!又像是打了死结,又像是被强行扯断,还特么的染上了一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之气!纠缠不清,躁动不安!”
月老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这绝非吉兆啊玄微小子!情丝紊乱至此,轻则心魔丛生,重则…可是会动摇神基的!你到底…”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当他说到“动摇神基”四个字时,玄微那万年冰封的脸上,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僵硬了一瞬。虽然很快恢复如常,但那瞬间的凝滞,没能逃过月老这双看尽世间情爱的老眼。
月老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真被我说中了?)
玄微已然恢复了绝对的冰冷,甚至周身寒气更盛,直接将月老试图再探过来的神识隔绝在外:“仙尊多虑了。近日魔族宵小作乱,本君神力运转,涤荡邪秽,气息略有波动实属正常。并非仙尊所言的…无稽之谈。”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威。
月老被那寒气逼得后退半步,看着玄微那副油盐不进、拒绝交流的模样,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的担忧。
“行行行,老夫多虑,老夫无稽之谈。”月老摆摆手,弯腰拎起自己的酒葫芦,语气却沉了下来,“玄微小子,老夫痴长你几岁…呃,好吧,可能不止几岁…见过的痴男怨女,比你见过的星辰都多。”
“情之一字,最是诡谲难测。它能让人登临极乐,也能让人堕入无间。它不讲道理,不分对错,甚至…不分神魔。”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玄微:“越是压制,反弹得便越狠。越是否认,陷得便越深。你乃上古之神,神格关乎三界秩序,万不可…在此事上行差踏错啊。”
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莫要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东西,利用了你这份‘波动’。”
说完,他不再停留,摇摇头,唉声叹气地拖着他的酒葫芦往外走,嘴里还嘀嘀咕咕:“唉…完了完了…连玄微这小子都开始惹上情债了…这世道真是…看来老夫那堆红线又得乱上加乱了…造孽啊…”
声音渐行渐远。
殿内,只剩下玄微一人独立。
月老的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虽然未能立刻激起波澜,却沉沉地坠入了深处。
(…情丝紊乱?动摇神基?) (…无稽之谈!)
他下意识地再次内视己身。
神格核心处,那道缠绕着晦暗气息的裂痕,仿佛正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否认。
(…只是魔族扰乱的余波…只是神力涤荡的正常反应…) (…与情无关…与那囚徒…更无关!)
他猛地攥紧了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泛白。
周身神力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将殿内所有物品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连那株窗外的仙植,也彻底被冻僵,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机。
(…看来…净化还需加大力度…) (…这些无关人等的聒噪…也该彻底隔绝了…)
他冰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寒潭禁牢的方向。
眼中,是更加坚硬的冰层,与冰层之下…
那被强行镇压、却愈发汹涌的暗流。
月老的担忧,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竭力否认的…
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