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9月，秋老虎的余威仍在肆虐。齐昊站在讲台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白色衬衫的后背已经湿透，紧贴在皮肤上。他抬手擦了擦汗，目光扫过教室里四十多张稚嫩的面孔。
同学们，今天我们继续讲解《岳阳楼记》。齐昊的声音清朗有力，在闷热的教室里回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句话体现了范仲淹怎样的胸怀？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头顶老式吊扇吱呀作响。坐在最后一排的几个男生偷偷交换着眼神，其中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悄悄从课桌下摸出一本武侠小说。
齐昊不动声色地走下讲台，沿着过道缓步向后走去。他的脚步声很轻，但每一步都让那个偷看小说的男生更加紧张。当齐昊站定在他身边时，男孩的手已经抖得拿不住书了。
王小明同学，齐昊温和地说，你觉得范仲淹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心里在想什么？
王小明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齐昊拿起那本被汗水浸湿封面的《射雕英雄传》，轻轻放在讲台上：下课后来找我拿。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齐昊环视一周，目光如炬：我知道你们觉得古文枯燥，但请记住，这些文字里藏着古人的智慧和品格。你们现在或许不懂，但总有一天会明白。
下课铃声响起，齐昊收拾教案时，王小明磨蹭着走到讲台前：齐老师，我错了。
齐昊把书递给他：喜欢读书是好事，但要分场合。《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常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和范仲淹的思想是相通的。回去写一篇读后感，比较一下这两个人物，下周交给我。
王小明眼睛一亮，接过书飞快地跑了。齐昊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来到青林镇中学任教的第三个月，这些乡镇孩子的淳朴和潜力常常让他感动。
齐老师！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教室门口传来。齐昊转头，看到语文教研组的李老师站在那里，校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是县里来人了。
齐昊心头一跳。县里来人？会是什么事？他快步走向办公楼，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
校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里面传出交谈声。齐昊轻轻敲门：报告。
进来。校长的声音传来。
推门而入，齐昊看到校长对面坐着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穿着笔挺的灰色中山装，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
这位就是齐昊老师，我们学校新来的语文教师，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校长介绍道，然后转向齐昊，这位是县教育局林默副局长，专门来听你课的。
齐昊心头一震。县教育局副局长？为什么会来听自己的课？他强自镇定地向林默问好：林局长好。
林默站起身，伸出手：齐老师，刚才那堂课很精彩。特别是你引导学生思考的方式，很有启发性。
齐昊握住那只干燥温暖的手，感到对方握力坚实：谢谢林局长，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谦虚是美德，但过分的谦虚就是虚伪了。林默笑了笑，转向校长，老张，借你这位爱将一用，我想单独和他聊聊。
校长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齐老师，你陪林局长去校园里走走。
秋日的校园里，梧桐树叶开始泛黄。齐昊和林默并肩走在林荫道上，影子被斜阳拉得很长。
齐老师，听说你是主动申请来青林镇教书的？林默开门见山。
是的。齐昊点头，我父亲常说，越是偏远的地方越需要好老师。
林默挑了挑眉：你父亲是...
齐明远，临江县一中前校长。
原来是齐校长的公子！林默眼睛一亮，我和你父亲有过几面之缘，他是个令人敬佩的教育工作者。他停顿了一下，不过，以你的背景和学历，完全可以在市里甚至省城找到更好的工作，为什么选择来乡镇？
齐昊望向远处的山峦：我大学实习时来过青林镇，这里的孩子很聪明，但教育资源太匮乏了。我想，总得有人来做这些事。
林默若有所思地点头：难得啊，现在的年轻人能有这样的觉悟。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下个月县里要举办青年教师公开课比赛，我想推荐你参加。
齐昊接过文件，快速浏览着内容：这...会不会太突然了？我才刚参加工作不久...
我看中的就是你的教学理念和临场应变能力。林默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会安排教研室的老师来指导你。这是个机会，齐老师。
回到简陋的教师宿舍，齐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林默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他翻身起来，从书桌抽屉里取出父亲上周的来信。
昊儿，仕途险恶，教书育人方为正道...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齐昊轻叹一声，将信纸折好放回。父亲在教育局工作多年，最终选择回到教学一线，对官场有着本能的警惕。
但林默眼中的期待和那个公开课的机会，又让齐昊心中燃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焰。
公开课比赛当天，县教育局大会议室座无虚席。齐昊站在讲台上，面对来自全县各校的精英教师和教育局领导，心跳如鼓。他的目光扫过评委席，看到林默向他微微点头。
同学们，今天我们要学习的是《论语》选段...齐昊的声音在会场回荡。他设计了一个新颖的互动环节，让学生通过角色扮演理解文言文的内涵。课堂气氛活跃，连后排观摩的老师都忍不住参与讨论。
比赛结束后，齐昊获得了特等奖。颁奖仪式上，林默亲自为他颁发证书，并在握手时低声说：明天上午九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这一晚，齐昊辗转难眠。第二天，他穿戴整齐，提前半小时到达教育局。林默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门上挂着副局长的铜牌。
进来。听到敲门声，林默头也不抬地说。当看到是齐昊时，他放下钢笔，示意对方坐下，考虑过未来的发展方向吗？
齐昊一怔：我...打算在教师岗位上继续深造。
林默笑了笑：以你的能力，三尺讲台太小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教育局最近要组建一个课程改革小组，缺一个懂教学又有理论水平的年轻人。我想调你过来。
齐昊瞪大了眼睛：这...我恐怕难以胜任。
别急着拒绝。林默转身，目光灼灼，这不是施舍，而是工作需要。我看过你大学时发表的几篇教育论文，很有见地。现在的教育系统需要新鲜血液，需要像你这样有理想又有能力的年轻人。
齐昊感到喉咙发干：我需要时间考虑...
当然。林默走回办公桌前，拿出一份调令，下周一到人事科报到。在此之前，你可以好好想想。
走出教育局大楼，齐昊站在台阶上，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他的人生似乎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父亲期望的平静教书生涯，一边是充满未知的行政道路。
周末回家，齐昊将调令放在父亲面前。老校长摘下老花镜，久久凝视着那张纸。
林默...父亲喃喃道，他在局里口碑不错，是实干派。他抬头看着儿子，你决定了？
齐昊摇头：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父亲长叹一声：官场如战场，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但如果你决心要走这条路...他从书柜深处取出一本笔记本，这是我当年的一些工作心得，或许对你有用。
周一早晨，齐昊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县教育局报到。人事科的王科长热情地接待了他：齐老师是吧？林局长特意交代过。你的办公桌已经安排好了，在教研处。
齐昊的新工作主要是协助制定全县语文教学改革方案。白天他查阅资料、参加讨论，晚上则研读父亲的笔记，学习如何在机关工作中既保持原则又妥善处事。
一个月后，齐昊逐渐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这天下午，他正在整理文件，办公室电话突然响起。
齐昊，来我办公室一趟。林默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语气不同寻常。
当齐昊敲门进入时，发现林默正在和一位身材魁梧、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交谈。那人穿着考究的西装，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
马局长，这就是我向您推荐的齐昊。林默介绍道，小齐，这是咱们教育局的马德彪局长。
齐昊心头一震，连忙问好。马德彪上下打量着他，笑容不达眼底：哦，就是那个公开课很出彩的年轻老师？林局长眼光不错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林默神色如常：马局，课程改革方案初稿已经完成，小齐是主要执笔人。
马德彪接过齐昊递上的文件，随手翻了几页：嗯，想法很大胆啊。不过...他合上文件，有些措施恐怕难以落实。这样吧，我再看看，下周开会讨论。
马德彪离开后，林默关上门，脸色沉了下来：方案被打回来了。
齐昊不解：可是...我们调研了三个月...
在马德彪眼里，调研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提出的方案。林默冷笑一声，他是县长线上的人，一直想把我挤走。
齐昊第一次看到林默这一面，不知如何接话。林默似乎意识到失态，缓和了语气：抱歉，不该跟你说这些。你只需要记住，在机关里，做事重要，但看清形势更重要。
回到座位上，齐昊心绪难平。父亲的警告言犹在耳，而今天这一幕，让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官场的暗流涌动。
下班时，天空飘起细雨。齐昊站在走廊上犹豫要不要冒雨回家，忽然听到楼梯间传来马德彪的声音：...林默那小子越来越嚣张了，居然想通过课程改革安插自己的人...
另一个声音谄媚地附和：局长英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那个新来的齐昊...
脚步声渐远，剩下的话语淹没在雨声中。齐昊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这才明白，自己无意间已经卷入了一场权力斗争。
雨越下越大。齐昊站在教育局大门口，望着如注的雨水冲刷着地面。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但已经无法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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