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六，宜祭祀、破土，忌动宅、安床。
茅八角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油腻的塑料袋随手丢进满是泡面盒的垃圾桶。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不用看也知道是项目经理在催命。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
社畜的日常，乏善可陈，和“道”字唯一沾边的，大概就是他姓茅，以及老家那位只存在于长辈模糊话语里，据说穿着紫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爷爷。
请假回老家收拾旧屋，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宅要塌了，村里通知了几次，再不清理，真要彻底沦为蛇鼠巢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落满灰尘的木门，一股陈腐中带着奇异清香的气味扑面而来。老宅光线昏暗，蛛网密布，旧家具的影子在角落里拖得很长。茅八角没什么缅怀的心思，只想赶紧干完活滚回城市，继续他的代码生涯。
在一个积灰比城墙还厚的樟木箱子底，他摸到了一个硬物。
是个木匣，入手沉甸甸，带着凉意。匣子本身黑黢黢的，没什么花纹，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檀香又混合了草药的味道沉淀其中。费了点劲撬开卡扣，里面躺着一本线装册子。
纸页泛黄脆弱，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上是墨迹淋漓的毛笔字，铁画银钩，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力道——《基础吐纳与常见小术解析》。
“太爷爷的……中二笔记？”茅八角嗤笑一声，随手翻开。
里面的字是小楷，工整清晰，配着些人体姿势图，标注着穴位、气流走向。用语半文不白，什么“气沉丹田”、“抱元守一”、“感应周天”。内容从如何感受“气感”，到画几张歪歪扭扭的符箓（旁边标注：驱蚊符、净水符），再到一些简单的步法、手诀，甚至还有几页记载了些山精野怪、游魂水鬼的形貌特征与应对之法。
荒诞，离奇。
但不知为何，那些文字和图形，像是自带某种魔力，吸引着茅八角的目光。也许是连日的加班太过疲惫，也许是老宅的气氛太过诡秘，他鬼使神差地，按照第一页的图示，盘腿坐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尝试着所谓的“引气入体”。
摒弃杂念，感受呼吸，意守丹田……
起初只是腿麻，脑子里依旧乱糟糟地过着代码和需求。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宁静感笼罩下来。仿佛沉入了一片温暖的水域，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不知过了多久，小腹处似乎真的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游丝般的暖流。
他心中一动，那丝暖流猛地窜动起来，沿着脊柱倏然向上，冲过玉枕，直达头顶百会！
“轰——！”
仿佛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又像是蒙蔽已久的窗户纸被骤然捅破。茅八角浑身剧震，眼前先是漆黑，随即猛地亮起。
世界，变了。
灰尘在光线中舞动，不再是简单的颗粒，而是带着微弱的各色光点。老宅的空气里流淌着难以言喻的、稀薄却真实存在的“流质”。而他看向自己的手，能看到皮肤下隐隐有极淡的、新生的气流在缓慢运行。
这就是……气？
他惊疑不定地站起身，推开老宅的门。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邻居家老王正蹲在门口抽烟，头顶上，一股筷子粗细、黑得发亮的污秽之气袅袅盘旋，那黑气还不断试图往他鼻孔里钻。老王对此毫无所觉，只是皱着眉，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茅八角揉了揉眼睛，那景象依旧在。
他沉默地走回城里，回到他那月租三千的出租屋。路过公司楼下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公共饮水机。饮水机的水桶里，一团模糊的、半透明的、带着水草般长发的白色影子蜷缩在里面，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茅八角胃里一阵翻腾。
他本想把这本笔记当成一个有趣的插曲，练出点“气”强身健体就好，继续他平凡的生活。然而，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几天后的深夜，加班到凌晨的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在一条背街小巷里，撞见了那个东西——一个趴在醉汉背上，贪婪吸食着对方阳气的佝偻黑影。醉汉脸色灰败，印堂发黑，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那黑影察觉到茅八角的目光，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混沌凹陷的脸。
恐惧瞬间攫住了茅八角的心脏，他想跑，腿却像灌了铅。那黑影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啸，化作一道黑风扑来！
危急关头，脑子里太爷爷笔记里的一段文字和图形自动浮现：净天地神咒，配合阳雷指诀！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掐诀法，调动起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气流，对着扑来的黑影猛地一点！
“嗤啦！”
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电光在他指尖一闪而逝。
那黑影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发出一声凄厉的、直刺灵魂的尖叫，猛地缩回，瞬间淡化，消失在空气中。
茅八角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手指尖端传来一阵灼痛感，低头一看，指尖焦黑了一片。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带着灼痕的手指，巷口的风吹过来，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浑浊气息，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或者说，一种被迫认清现实的冰凉。
低调修道？做个都市隐修？
笔记本滑落在地，摊开的那一页，墨迹勾勒出一个简单的手诀，旁边还有太爷爷蝇头小楷的批注：初习者元炁微弱，慎用之。
“慎用……”茅八角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干涩的摩擦感。
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慢慢站起来，腿还在发软。手机从裤兜里滑出一半，屏幕被刚才的混乱碰亮，幽幽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屏幕上，项目经理的未读消息堆积着，红色的提示数字刺眼。
那个醉汉歪倒在不远处的垃圾箱旁，发出含糊的呻吟，脸上的灰败气息似乎淡去了一点，但依旧昏迷不醒。
两个世界，代码与鬼影，需求与咒诀，在这一刻粗暴地重叠，将他挤压在中间，动弹不得。
他弯腰，手指碰到那本冰凉、纸页粗糙的笔记，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用力将它捡起，拍掉封皮上沾着的污水和灰尘。
“看来……”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小巷里带着点回响，“这班，是没法好好上了。”
有些路，一旦踏上第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太爷爷的笔记不是兴趣班教材，是把他拽进另一个真实维度的船票。
而他，茅八角，一个前几天还在为KpI和房租挠头的普通社畜，已经验票登船了。
风又吹过，卷起地上一张废纸，打着旋儿贴在他裤腿上。他低头，看见那纸上印着某个 missing person 的寻人启事，照片模糊，但那人印堂的位置，似乎也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他现在感到异常熟悉的黑气。
他捏紧了手里的笔记，木质封面硌着掌心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