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关的轮廓在地平线上逐渐清晰,像一头灰黑色的巨兽,匍匐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关墙高耸,饱经风霜,墙体上暗沉的色泽不知是原本的岩石,还是干涸了无数次的血迹。北风卷着沙砾,呜咽着吹过荒原,带来一种刺骨的干冷。
车队拖着残躯,沉默地前行。经历过黑风隘口的伏击,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土丘和枯树林。伤员的呻吟被死死压在喉咙里,牺牲同伴的遗体被简单包裹,放置在运货的马车上,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
陈默策马行在队伍最前,玄甲上的血污已经发黑,肩头的伤处隐隐作痛,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关隘。凌清雪骑着一匹亲卫让出的战马,跟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她换上了一身更利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将受伤的手臂用布带固定,外面罩着一件陈默的旧披风,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冽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关隘渐近,甚至可以看清墙垛后值守兵卒的身影和迎风抖动的旗帜。那旗帜上的图案并非朝廷制式,而是一种独特的、形似狼头的徽记。
“苍云军……”陈默低声自语,眼神凝重。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边军排外,尤其是他们这种顶着罪责、空降而来的将领,更何况,他还带着一个身份敏感、仇家强大的女人。
车队抵达关门前,被一队盔甲鲜明、眼神彪悍的边军士卒拦下。为首的小校验过陈默的兵部文书和印信,态度算不上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审视和隐隐的敌意。
“陈将军,镇守使大人已在将军府等候,请随我来。”小校的声音硬邦邦的,目光扫过车队里明显的伤亡和血迹,却没有多问一句,仿佛司空见惯。
陈默点了点头,示意车队跟上。
进入关内,一股混杂着皮革、牲畜、尘土和隐隐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街道不算宽敞,两旁多是低矮的土坯房或石屋,行人大多面色黧黑,神情警惕,看到军队经过纷纷避让。整个关隘都透着一股被边塞风沙和连年战事磨砺出的粗粝与冷硬。
将军府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一座加固的堡垒,墙体厚实,哨塔高耸。进入正堂,一位身着常服、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他约莫四十余岁,脸上带着久经风霜的深刻纹路,眼神锐利如鹰,正是苍云关镇守使,廖锋。
“末将陈默,奉旨前来苍云关报道!”陈默上前,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廖锋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陈默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扫过他身后的凌清雪以及那些明显刚经历过恶战、带着煞气的亲卫,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陈将军少年英才,状元及第,又立下赫赫战功,本该在京城享受荣华,却屈尊来我这苦寒边关,真是委屈了。”廖锋的声音洪亮,带着边地特有的口音,话似客气,却透着一股疏离和试探。
“为国戍边,份所应当。何来委屈。”陈默平静回应。
“哦?”廖锋挑眉,踱步走近,目光似无意地掠过凌清雪,“只是戍边?本将军怎么听说,陈将军在金殿之上,为了位红颜知己,连圣旨都撕了?这般英雄气概,来我这苍云关,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吧?”
堂内气氛瞬间一凝。廖锋身后的几名边军将领也投来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陈默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消息传得果然快,这廖锋一来就直戳痛处,下马威给得毫不掩饰。
他正要开口,身后的凌清雪却微微上前半步,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凝滞:“镇守使大人谬赞。世子……陈将军忠君爱国,金殿之事乃情急所为,陛下已有圣断。我等此行,只为戴罪立功,守土安民,别无他念。”
她微微抬首,兜帽下滑,露出清艳却冰冷的面容,那双眸子直视廖锋,毫无怯意。
廖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审视,他哈哈一笑,笑声在堂中回荡,却没什么温度:“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陈将军倒是好福气。既然如此,那便安心留下吧。”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公事公办:“陈将军既为偏将,按例该领一营兵马,驻守关外三十里的鹰嘴崖哨堡。那里位置紧要,直面漠北风道,时常有马匪和零星蛮兵骚扰,正好让将军一展身手。”
鹰嘴崖?陈默身后的亲卫队长脸色微变。那是苍云关一线最艰苦、最危险的前沿哨堡之一,补给困难,环境恶劣,说是哨堡,其实跟流放差不多。
陈默却像是没听出其中的刁难,抱拳道:“末将领命!”
廖锋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干脆,顿了顿,又道:“军务紧急,陈将军明日便率部前往接防吧。至于这位姑娘……”他目光再次落在凌清雪身上,“军中自有法度,女眷不便随军驻扎哨堡。便在关内安置吧,本将军会令人安排住处。”
这是要将他们分开!
陈默眉头瞬间拧紧。凌清雪的仇家能动用军弩,在这关内未必没有眼线,让她独自留在此地,无异于羊入虎口!
“镇守使大人!”陈默语气强硬起来,“末将必须带她同行!”
“哦?”廖锋脸色沉了下来,“陈将军,这里是军营,不是你的侯府后院!军规岂容儿戏?”
“她并非寻常女眷!”陈默毫不退让,上前一步,与廖锋对视,周身沙场搏杀出的铁血气势陡然散发开来,“末将途中屡遭刺杀,皆冲她而来。对方手段酷烈,甚至动用军弩!留她在关内,若出事端,恐扰大军后方!末将愿立军令状,她在营中一切言行,皆由末将负责,绝不影响军务!若违此诺,甘当军法!”
他声音斩钉截铁,目光灼灼,竟让久经沙场的廖锋都感到一丝压迫。
堂内一片寂静。边军将领们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京城来的“纨绔”竟有如此强硬的一面。
廖锋盯着陈默,眼神变幻,似乎在权衡。良久,他才冷哼一声:“军中无戏言!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依你!但她若在营中生出任何事端,或影响军心,休怪本将军军法无情!”
“多谢镇守使!”陈默抱拳。
廖锋不再多言,挥挥手,令人带陈默一行去安置,态度冷淡至极。
离开将军府,前往临时安排的营房路上,亲卫队长低声道:“将军,那鹰嘴崖……”
“我知道。”陈默打断他,目光沉静,“龙潭虎穴也得闯。至少,人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凌清雪。兜帽下,她的唇瓣似乎微微弯了一下,极快,极淡,仿佛冰雪初融的一丝裂隙。
“廖锋不简单。”她忽然低声说,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到,“他刚才,至少三次,目光落在我放玉的位置。”
陈默心头猛地一凛。
这苍云关,果然从他们踏入的第一步起,就已暗流汹涌。
新的风暴,正在这边塞苦寒之地,悄然酝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