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再次睁开眼时,已是三日后的黄昏。意识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海水,缓慢而沉重地回归。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剧痛,尤其是左胸和肩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然后,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
他试图转动脖颈,却发现自己虚弱得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异常艰难。视线模糊地扫过周围,熟悉的将军府厢房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水……”他发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
几乎是立刻,一杯温水递到了他的唇边,一只微凉却稳定的手小心地托起他的后颈,帮助他一点点啜饮。
甘霖入喉,稍稍缓解了灼痛感。陈默的视线逐渐清晰,看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凌清雪。
她似乎清瘦了些,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神色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封千里,而是一种带着疲惫的平静。见他看来,她并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将水杯拿开,用湿布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嘴唇。
“感觉如何?”她的声音依旧清淡,却少了往日的疏离。
“……死不了。”陈默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笑容,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凌清雪按住他未受伤的右肩,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奇异地轻柔,“医官说,你至少需卧床静养一月。”
陈默这才有机会细细感受自己的身体状况,内息微弱,经脉滞涩,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他知道,这次是真的伤到了根本。但他更关心的是外界的情况。
“外面……怎么样了?兀良哈……”
“兀良哈死了,五万漠北铁骑,尽数葬在风鸣谷。”凌清雪言简意赅,“苍云关暂时无忧。张文渊和林文正正在处理善后,整饬防务。”
陈默松了口气,随即又想起:“我们的人……鹰嘴崖的弟兄……”
凌清雪沉默了一下,才道:“五百诱饵,生还者……不足五十。”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闭上了眼睛。那都是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兄弟……良久,他才哑声问:“‘阴’和‘火’……”
“他们成功将证据送至林御史处,已安全返回,受了些轻伤,无碍。”
这或许是唯一的好消息。陈默不再说话,消化着这惨烈的胜利带来的沉重。
接下来的日子,便在枯燥而痛苦的养伤中度过。陈默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来时,总能看见凌清雪在一旁。有时她在调息打坐,有时在翻阅一些看似是军报或地图的文书,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发呆。
她的话依然不多,但照顾他却细致入微。换药、喂食、甚至在他因伤痛烦躁时,会用她那不算深厚却极为精纯的内力,帮他疏导郁结的经脉,缓解痛苦。她的指尖冰凉,内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力量,每每让他躁动的气血平复下来。
两人之间很少交流,一种无言的默契却在药香和沉默中悄然滋长。陈默偶尔会问起关内事务,凌清雪会将她了解到的情况,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他。她似乎成了他与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
这日,陈默精神稍好,靠在软枕上,看着凌清雪将一碗漆黑的药汁吹凉。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这次……又欠你一条命。”陈默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凌清雪喂药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眸光清冽:“你欠我的,早已还不清了。”
陈默一怔。
凌清雪却不再看他,继续将药勺递到他唇边,语气平淡无波:“所以,不必再算。活着就好。”
不必再算。活着就好。
简单八个字,却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入陈默的心田,让他鼻尖有些发酸。他张口喝下苦涩的药汁,却觉得那味道,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又过了半月,陈默已能在凌清雪的搀扶下,勉强下地走几步。这日,张文渊和林文正联袂前来探视。
寒暄过后,张文渊神色一正,道:“陈将军,你此次力挽狂澜,功在社稷。本官与林御史的联名奏章已抵京多日。今日,朝廷的封赏旨意,到了。”
陈默在凌清雪的搀扶下,欲起身接旨。
林文正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沉声道:“陛下圣谕:察前永定侯世子、鹰扬将军陈默,忠勇果毅,临危受命,坚守鹰嘴崖,揭发国贼,更于风鸣谷设伏,重创漠北,扬我国威,功莫大焉。着,擢升陈默为镇北将军,总督苍云关一线军务,赐爵靖北伯,赏金千两,帛百匹!”
镇北将军!靖北伯!
这已不是简单的官复原职,而是实实在在的擢升和封爵!意味着陈默真正成为了手握实权、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陈默心中震动,面上却保持平静:“末将谢陛下隆恩!然此战之功,非末将一人之力,乃全体将士用命……”
“将军不必过谦。”张文渊笑道,“将士之功,朝廷自有抚恤封赏。至于凌姑娘……”他话锋一转,看向一直沉默立于陈默身侧的凌清雪,“陛下亦有口谕:民女凌清雪,虽出身江湖,然深明大义,助陈默铲奸锄恶,于国有功。特赐‘宣节校尉’虚衔,允其随军参赞,戴罪立功。”
宣节校尉,虽是低阶武散官,更多是荣誉性质,但关键在于“允其随军参赞”!这等于从朝廷层面,认可了凌清雪留在军中的合法性!虽然依旧有“戴罪立功”的帽子,却已是天大的恩典和让步!
陈默心中大喜,看向凌清雪。
凌清雪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依礼微微敛衽:“民女谢陛下恩典。”
张文渊和林文正又交代了些军务交接和防务安排事宜,便起身告辞。临走前,林文正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默一眼,低声道:“陈将军,位高权重,更需谨言慎行。朝中……并非一片坦途。”
陈默心中一凛,郑重颔首:“末将谨记林大人教诲。”
送走二人,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橙色。
陈默在凌清雪的搀扶下,慢慢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校场上正在操练的、打着崭新“陈”字旗号的士兵。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苍云关的安危,北境的防线,乃至朝堂的目光,都将聚焦在他身上。
前路,依旧充满未知的挑战和凶险。
但他侧过头,看着身边女子清冷的侧脸,看着她眸中映着的夕阳暖光,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平静。
“看来,”他轻声开口,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调侃,“这下真得和你一起,把这镇北将军,好好当下去了。”
凌清雪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淡得几乎看不见。
“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