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争取到的一个月时间,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刻都显得弥足珍贵。内部清查在隐秘而高效地进行,而对外的姿态,则必须显得积极备战,无懈可击。
靖安营与吉安团练的操练陡然加紧,校场上尘土飞扬,杀声震天。陈远甚至亲自督导了几次大规模的野外拉练,做足了挥师北上的姿态。送往曾国藩行辕的文书,更是言辞恳切,详细禀报兵员补充、粮草筹集进度,并“恳请”大帅拨付一批急需的洋枪洋药,以增强攻坚能力。
这既是哭穷,也是试探。
与此同时,王五与李铁柱双管齐下,那张调查的大网正在悄然收紧。消失力夫的社交关系被逐一梳理,最终指向了一个在吉安城内颇有些名气的赌坊——“快活林”。而黑市上打听西洋火炮的线索,虽然对方极其谨慎,但“暗刃”还是从一个掮客口中套出,中间人似乎与漕帮有些关联,而漕帮的触角,向来与官场,尤其是盐漕事务密切的淮扬地带,纠缠不清。
“淮扬……漕帮……”陈远手指轻叩桌面,沉吟不语。这与李铁柱之前查到的“皖北口音”隐隐吻合。淮系的大本营便在安徽,李鸿章起家于庐州,与两淮盐漕势力关系千丝万缕。
“少爷,要不要把‘快活林’端了?把那管事的抓来,不怕问不出东西。”李铁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不可。”陈远摇头,“赌坊鱼龙混杂,背后必有靠山。打草惊蛇,反而让真正的幕后之人缩回去。继续盯着,看看都有哪些‘体面人’常去那里,特别是与按察使衙门,或者与过往淮军人员有来往的。”
他顿了一顿,补充道:“重点查一查我们内部,有机会接触到此次运输详细路线、护卫安排以及货物清单的人。对方能精准撬走一门炮,必然对我们的内部运作有一定了解。”
命令下达,暗流愈发汹涌。
就在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吉安表面上的平静。
来人自称姓郑,名怀远,乃扬州盐商,持岳阳李铁柱的拜帖求见。陈远心中一动,李铁柱确曾来信提及,有扬州商帮欲打通赣中商路,合作经营茶叶、木材,其人背景深厚,或可结交。
然而,当这位郑怀远被引进来时,陈远却从其看似谦和的笑容下,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倨傲与审视。此人约莫三十许,面容白净,手指修长,衣着料子名贵却并不张扬,言谈举止间带着久经商场的圆滑,但偶尔流转的眼神,却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陈大人少年英雄,威震赣西,鄙人在扬州便已久仰大名了。”郑怀远拱手笑道,话语恭敬,姿态却不卑不亢。
“郑先生过誉,远愧不敢当。不知先生远道而来,所为何事?”陈远开门见山,心中警惕未消。
“一来,自是拜会大人,洽谈合作。赣南茶叶、吉安樟木,皆是紧俏货,若能借大人之力,行销江淮,乃至由海路北上津京,利润不可限量。”郑怀远侃侃而谈,所述商业规划条理清晰,确像是个精明的商人。
“其二呢?”陈远不动声色地问。
郑怀远笑容微敛,身体稍稍前倾,压低了声音:“其二,鄙人受一位京师贵人所托,给大人带句话。”
“哦?哪位贵人?”
“贵人之名,不便明言。只知他与直隶李督麾下几位大人相交莫逆。”郑怀远目光微闪,“贵人听闻大人麾下精悍,颇得曾制台赏识,然江西非久居之地,曾帅……毕竟年事已高。贵人言,良禽择木而栖,若大人有意更广阔的天地,淮扬之地,虚位以待。别的不敢说,一营练勇的兵饷器械,乃至一道员的前程,皆非难事。”
图穷匕见!
这哪里是商人,分明是淮系的说客!而且是在他刚刚遭遇内部渗透的节骨眼上,如此精准地找上门来。是巧合,还是……
陈远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与沉吟:“京师贵人?淮扬之地……郑先生此言,着实让陈某受宠若惊。只是,陈某乃湘军将领,深受曾帅提拔之恩,岂能朝秦暮楚?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他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立即答应,这种模糊的态度,反而更符合一个手握实力、待价而沽的将领的心理。
郑怀远似乎对陈远的反应并不意外,笑容重新绽开:“自然,自然。此等大事,原该慎重。鄙人会在吉安盘桓数日,大人若有所决断,随时可至‘快活林’寻我。那儿的东家,与鄙人是旧识。”
快活林!
陈远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内鬼线索指向的赌坊,淮系说客落脚的地点,此刻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送走郑怀远,陈远立刻召来了王五和李铁柱。
“盯死这个郑怀远,还有‘快活林’的东家。查清楚他们除了接触我们,还和吉安城内哪些人有来往,特别是官面上的人。”陈远语气冷峻,“另外,内部排查名单,重点放在与扬州、淮北有关联,或者近期行为异常,突然阔绰起来的人身上。我们的对手,恐怕不止是简单的渗透,而是一张已经伸到我们眼皮底下的网。”
王五沉声道:“大人,若是查实了……”
“先不要轻举妄动。”陈远眼中寒光闪烁,“我们要借这只‘手’,看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我们身边心怀鬼胎。等时机成熟,再连根拔起!”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掠过吉安,投向北方。谭宗亮在袁州厉兵秣马,曾国藩在后方催促施压,如今又多了一个在暗处搅风搅雨的淮系。
局面愈发复杂,但危机之中,亦隐藏着机遇。这突如其来的淮系说客,或许能帮他更快地厘清内部的迷雾。
陈远沉吟片刻,对身边的苏文茵道:“文茵先生,栖霞谷那边,还需你以我的名义去信,令赵老根集中所有巧手匠人,首要任务,是摸清那批‘林明顿’后装枪的构造、保养方法,并尝试探索子弹复装的可能。告诉他们,不必强求仿制,一切以稳妥、保密为先。”
“属下明白。”苏文茵点头应下,随即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大人,这些洋枪虽利,却也是‘娇客’。其子弹制造之精,远超我等想象。非特制铜壳、标准火药、精密底火不可。以我等目前之力,莫说制造,便是完好地拆解一枚子弹,分析其成分,都极难做到。当前最务实之举,一是 ‘节流’ ,严格管控实弹射击;二是 ‘开源’ ,必须通过郑四海或杨小姐的渠道,设法持续购入专用弹药。其三,才是尝试 ‘复装’——若能回收射击过的铜壳,寻访能工巧匠,摸索重新填入火药、安装底火之法。但此举艰难,成功率几何,尚未可知。”
陈远凝视着手中那枚黄澄澄的定装子弹,它冰冷而精密,代表着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工业水平,也像一堵高墙,清晰地标示出他与真正强大势力之间的鸿沟。这绝非几个能工巧匠在秘密基地里就能轻易跨越的。
“就依先生之言。”他沉声道,“‘复装’之事,可秘密尝试,但不必强求结果。当前一切,仍以‘掌握并使用’为核心,而非‘创造’。我们的路,还很长。”
技术的壁垒,如同眼前的迷局一样,需要耐心、智慧,以及最关键的时间,去一点点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