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谷的炉火,自此燃烧得愈发炽烈,仿佛要将那场夜袭带来的阴霾与血色尽数熔炼。陈远离开后,杨芷幽几乎住在了工坊。托马斯·布朗也被这种近乎偏执的投入所感染,这位平素沉默寡言的老匠师,话多了起来,与杨芷幽的讨论常常持续到深夜,夹杂着英语、生硬的汉语和大量的手势。他们反复调整着铬铁矿的研磨细度、与其他原料的配比、炉温的控制曲线,甚至是淬火液的成分与温度。
失败依旧是主旋律。一炉炉投入珍贵原料的钢水,因为微小的偏差而变成废渣,或是在淬火时发出令人心碎的迸裂声。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巨大的资源损耗和时间的流逝。负责记录的年轻助手看着那些报废的钢坯,心疼得直咧嘴。
杨芷幽却异常沉静。她仔细记录下每一次失败的参数,与布朗一起分析原因。她的冷静感染了工坊内的所有人,焦躁的情绪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钢铁本身相似的、沉默而坚韧的力量。
赵老根则全力保障着后勤,同时按照陈远的命令,重新规划谷内防卫。新的了望塔在更高、更隐蔽的位置建立起来,配备了经过改进的、带有测距刻度的望远镜。王五留下的那队精锐,与谷内原有的护卫混编,日夜操练,熟悉谷内每一处险要。经历血火洗礼的栖霞谷,如同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的野兽,变得更加警惕和危险。
转机发生在一个露水凝重的清晨。经过又一次通宵的调整,新一炉钢水在布朗认为“火焰呈现出最完美蓝色”时被倾泻而出。浇铸成的胚块在特制的退火炉中缓慢冷却,再经过精心控制的升温锻打,最后浸入按照新配方调配、温度控制得极为精准的淬火液中。
“刺啦——”
白汽蒸腾,带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略显沉闷的声音。当钢坯被取出时,表面呈现出一种均匀、深邃的青黑色,仿佛吸纳了所有的光线,只在边缘处,隐约流动着一丝极淡的、如同铬金属本身的幽蓝光泽。
杨芷幽的心提了起来。她亲自操起工具,进行测试。
硬度测试,远超以往任何一炉钨钢。韧性测试,反复弯折至一个惊人的角度,竟未断裂。耐腐蚀测试,置于浓盐水与酸性雾气中,数日后取出,表面仅有极其细微的变化,远非普通钢铁可比。
最关键的是加工性。当工匠尝试用车床对其进行切削时,虽然依旧困难,需要更坚硬的刀具和更慢的速度,但不再是无法加工!
“成功了……这次,真的成了。”杨芷幽抚摸着那块历经千锤百炼终见锋芒的铬钨钢坯,指尖感受到的不仅是金属的冰凉,更是一种破茧成蝶的悸动。她看向布朗,老匠师眼中也闪烁着激动与自豪的光芒,用力点了点头。
消息被以最高密级,第一时间送往袁州。
陈远接到密报时,正在审阅李铁柱从岳阳发来的、关于开拓西南商路进展的文书。当他看到“铬钨钢性能稳定,初步具备量产条件”一行字时,持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纸上,迅速晕开,他也浑然不觉。
他霍然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了几步,压抑着内心的澎湃。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不仅仅是枪管炮膛,这意味着更耐磨损的机床刀具、更坚固的机器齿轮、更耐腐蚀的船用部件……这是整个工业基础的一次质的跃升!
“来人!”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备马!去栖霞谷!”
他等不及信使往返传递细节,他要亲自去看,去确认这柄即将为他、为未来的事业披荆斩棘的利刃,究竟锋芒几何!
当陈远再次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栖霞谷时,杨芷幽正指挥着工匠,尝试用新出炉的铬钨钢加工第一批枪管衬套。工坊内热气蒸腾,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但她站在那里的身影,却显得格外沉静有力。
她没有多言,只是将几件刚刚完成初步测试的样品递给陈远——一把铬钨钢打造的短刃,寒光内敛,刃口却锋利无匹;一小段枪管衬套,内壁光滑如镜,泛着特有的青黑光泽;还有几枚用作对比的、已经被锈蚀的普通钢件,旁边则是同样经过测试却光洁如新的铬钨钢件。
陈远一件件仔细查看,用手指感受着那超越时代的质感,心中的激荡难以言表。他抬头,望向杨芷幽,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好!太好了!”
他随即下令,栖霞谷工坊暂停其他非核心任务,集中所有资源,优先保证铬钨钢的稳定生产,并立即着手设计制造基于新材料的新式枪械关键部件,以及用于军工生产的专用机床所需的耐磨工具。
“我们需要建立一套完整的生产流程,从矿石精选、冶炼、到加工成型,形成标准。”陈远对杨芷幽和围拢过来的核心工匠们说道,“这不仅是为了造出更好的武器,更是为了打造我们自己的、别人无法轻易模仿的根基!”
忙碌的工坊中,陈远与杨芷幽终于有了片刻独处的机会,就在那间她处理事务的静室。
“有了此物,我们便有了与淮系,乃至与洋人周旋的更硬底气。”陈远看着窗外炉火映红的夜空,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自信。
“技术是利器,亦可能是双刃剑。”杨芷幽轻声道,依旧保持着她的清醒,“关键在于持剑之人,心向何方。”
陈远转过身,深深地看着她:“我之心,从未改变。此剑越利,离目标便越近。只是这持剑之路,注定尸山血海,容不得太多犹豫。”
他没有回避未来的残酷,而是坦诚相告。经历了这么多,他明白他们之间无需虚伪的承诺,唯有真实的碰撞与磨合。
杨芷幽沉默片刻,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反驳或质疑,只是道:“我会在这里,让这把剑更锋利,也更……不易反伤其主。”她指的是持续的技术改进与可能存在的制衡。
陈远听懂了她的潜台词。她不再仅仅是技术的提供者,更开始思考技术应用背后的权力与伦理。这是一种成长,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参与。
“好。”陈远点头,“谷内之事,依旧托付于你。袁州那边,我会尽快将新式军械的列装提上日程。”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带着首批成功的铬钨钢样品和炽热的期望,连夜返回袁州。
栖霞谷的炉火继续燃烧,映照着杨芷幽沉思的侧脸。她知道,随着这铬钨钢的锋芒初露,陈远的事业将进入一个全新的、也更危险的加速阶段。而她手中的技术,既是助他腾飞的双翼,也可能成为牵制他不至于彻底滑向深渊的缰绳。
这微妙而危险的平衡,需要她以全部的智慧与坚韧去维系。窗外,新的枪管正在铬钨钢的衬套上缓缓成型,冰冷的金属在炉火映照下,折射出一点幽蓝的、象征着希望与未知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