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乳白色的厚重幔帐，将整片山林包裹得严严实实。十步之外，景物便已模糊难辨，只有近处湿漉漉的树叶和脚下被露水打湿的泥土，在灰蒙中透出些许深沉的色泽。空气冰冷而潮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沁入肺腑的凉意，水汽凝结在眉毛和发梢，形成细小的露珠。
沈云疏走在最前，她的脚步放得极轻，落地时先用脚尖试探，确认没有枯枝或松动的石块，才将全身重量压下。她的感官提升到极致，目光如同梳子，仔细分辨着雾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轮廓阴影，耳朵捕捉着除了三人压抑的呼吸和脚步声之外的一切异响。手中紧握着一根结实的木棍，既是探路，也是武器。
周砚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他的呼吸比平时粗重些许，脸色在湿冷雾气中显得有些苍白，但步伐却异常稳定。他尽量将右臂贴近身侧，减少晃动带来的刺痛，左手则虚按在左侧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应变。他的眼神锐利如昔，不断扫视着两侧被浓雾遮蔽的、可能藏匿危险的灌木和岩石。
沈云墨断后，他紧紧抱着几个装满清水和肉干的行囊，小脸紧绷，学着姐姐的样子，努力让自己的脚步轻悄无声，一双眼睛警惕地来回扫视，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三人沿着记忆中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向着东南方下行。山路在浓雾中变得格外难行，湿滑的苔藓，隐蔽的树根，随时可能让他们失足。速度比预想的还要慢。但浓雾也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至少暂时不用担心被远距离发现。
一路上，沈云疏不时停下，对照着脑海中记忆的地形和周砚偶尔低声的提示，修正着方向。他们避开了来时遇到狼群的那片岩石区，选择了一条更绕远、但似乎更隐蔽的路线。寂静的山林中，只有他们三人压抑的脚步声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被雾气扭曲得不成调子的鸟鸣。
中午时分，雾气似乎稀薄了一些，能见度扩展到二三十丈。他们找到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短暂休息。沈云疏拿出肉干和清水，分给周砚和云墨。周砚接过食物，咀嚼得很慢，显然吞咽依旧会牵动肩部的伤处，但他没有表露丝毫，只是沉默地补充着体力。
“按照这个速度，天黑前应该能下到山脚，靠近干河床。”周砚咽下口中的肉干，低声说道，目光投向雾霭深处，“到了河床，路会好走些，但也更开阔，需要加倍小心。”
沈云疏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她的动作僵住了，耳朵微微动了动。
“嘘——”她竖起食指，示意噤声。
周砚和沈云墨立刻屏住呼吸。
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声和虫鸣的窸窣声，从他们侧后方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那声音很轻，时断时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移动，刻意压制着声响。
不是野兽。野兽不会如此刻意地隐藏行踪。
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周砚左手无声地握紧了刀柄，身体微微前倾，将沈云疏和云墨护在身后阴影里。沈云疏也握紧了木棍，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那窸窣声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们的位置。然后，又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更近了一些！
被跟踪了！
是谁？林栖反悔了？还是……王把头的人，竟然摸到了这里？
浓雾此刻不再是掩护，反而成了追踪者最好的隐身衣。
周砚眼中寒光一闪，他快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环境，压低声音对沈云疏道：“不能留在这里当靶子。往前，那片乱石坡，快！”
他指的是一片前方不远处、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嶙峋怪石的区域，那里地形复杂，易于藏匿和周旋。
没有任何犹豫，沈云疏拉起云墨，三人立刻放弃休息，用最快的速度，猫着腰，向着那片乱石坡冲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一动，身后的追踪者也立刻加快了速度！那窸窣声变得急促而明显，甚至能听到枯枝被踩断的轻微脆响！对方不再掩饰，显然是要强行追上他们！
“分开走！”冲入乱石坡的瞬间，周砚猛地推了沈云疏一把，将她推向一堆巨大的、如同房屋般的岩石后面，自己则向着另一个方向，踉跄着疾奔了几步，同时故意踢动了一块松动的石头，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吸引追踪者的注意。
“周大哥！”沈云疏失声惊呼，想追过去，却被沈云墨死死拉住。
“阿姐！听周大哥的！”沈云墨的声音带着哭腔，但眼神却异常坚决。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两道灰影如同鬼魅般从雾中窜出，直扑周砚制造声响的方向！那是两个穿着破烂皮袄、手持砍刀和猎叉的汉子，脸上带着饥饿和凶狠交织的戾气，眼神如同盯上猎物的豺狼！
果然是流民！而且看其动作和配合，绝非普通的饿殍，更像是结伙行动、惯于在这山林中劫掠的匪类！
周砚见成功吸引了对方，不再犹豫，转身就向乱石坡深处跑去。他的速度因为伤势而大打折扣，步伐虚浮，但凭借着对地形的敏锐和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悍勇，在嶙峋的怪石间左冲右突，勉强与追兵拉开了一点距离。
沈云疏躲在巨石后，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怒骂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兵刃砍在石头上的刺耳撞击声。周砚在把他们引开！用他自己做诱饵！
“我们不能丢下周大哥！”沈云墨急得眼圈发红，就要冲出去。
“别动！”沈云疏死死按住他，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颤抖，但理智尚存，“我们出去，就是拖累！相信他！找机会……找机会帮他！”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两个持械的匪徒，周砚重伤未愈……硬拼绝无胜算。必须智取，或者制造混乱。
她的目光落在周围散落的、拳头大小的石头上。一个冒险的计划瞬间成形。
“云墨，听着！”她凑到云墨耳边，语速极快，“我绕到那边，用石头砸他们，制造动静。你待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除非我喊你，或者匪徒冲过来了，否则绝对不要出来！明白吗？”
沈云墨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哭出声。
沈云疏不再耽搁，她抓起几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借着浓雾和巨石的掩护，如同灵巧的山猫，悄无声息地向着打斗声传来的方向迂回靠近。
透过石缝，她看到了令她心胆俱裂的一幕：周砚被那两个匪徒一左一右逼在了一处陡峭的石壁下，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已然无路可退。他左手持刀，勉强格挡着对方凶狠的劈砍，每一次兵刃相交，他整个身体都因为右肩传来的剧痛而剧烈摇晃，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的动作明显迟缓，只能被动防守，险象环生。
一个匪徒狞笑着，挥舞猎叉直刺周砚腹部，另一个则趁机挥刀砍向他的脖颈！眼看就要得手！
就是现在！
沈云疏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一块尖利的石头，朝着那个持刀匪徒的后脑狠狠砸去！
“砰！”石头并未砸中要害，却重重地撞在了匪徒的肩胛骨上。那匪徒吃痛，发出一声惊怒的惨嚎，动作一滞。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两个匪徒都愣了一下。周砚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左手刀光一闪，如同毒蛇出洞，不是格挡，而是悍然直刺，精准地捅进了那个持猎叉匪徒因为惊愕而微微敞开的胸膛！
“呃……”那匪徒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刀锋，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软软地倒了下去。
另一个匪徒见状，又惊又怒，放弃了对周砚的攻击，赤红着双眼，挥舞着砍刀就向石头飞来的方向，也就是沈云疏藏身之处扑来！
“找死！”他狂吼着，如同发疯的野兽。
沈云疏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但脚下被一根藤蔓绊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眼看匪徒的砍刀带着恶风就要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从旁侧扑出，狠狠撞在了那个匪徒的身上！是周砚！他竟在击杀一人后，不顾自身伤势和体力透支，强行扑了过来！
两人滚倒在地，扭打在一起。周砚左手死死攥住匪徒持刀的手腕，右肩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包扎的布条，但他依旧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气力压制着对方。
那匪徒力大，眼看就要挣脱。
沈云疏爬起身，看到旁边地上掉落着那柄猎叉，她想也没想，抓起猎叉，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翻滚缠斗中的匪徒后背，狠狠地刺了下去！
“噗嗤——”
猎叉刺入肉体的沉闷声响，让沈云疏的双手猛地一颤。那匪徒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随即瘫软下去，不再动弹。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浓雾依旧弥漫，血腥气却已浓烈得令人作呕。沈云疏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还保持着投出猎叉的姿势，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她杀人了……她真的杀人了……
“阿姐！”沈云墨从藏身处跑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小脸煞白，但还是第一时间冲到了倒在地上的周砚身边。
周砚推开压在身上的匪徒尸体，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因为脱力和剧痛，再次跌坐回去，靠在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血腥味。他左臂软软垂下，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了，腰刀掉落在手边。右肩处的衣物已被鲜血彻底浸透，脸色灰败，眼神都开始有些涣散。
“周大哥！”沈云疏终于回过神，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慌乱。她看到他肩头那再次崩裂、血流不止的伤口，看到他因失血和力竭而迅速流失的生命力，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没……没事……”周砚看着她惊恐的脸，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只是让嘴角抽搐了一下，“快……离开这里……血腥味……会引来……更多……”
他的话提醒了沈云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撕下内衣相对干净的布条，手忙脚乱地想要为他重新包扎止血。
“不行……来不及了……”周砚艰难地摇头，目光扫过地上的两具尸体和弥漫的雾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听着……云疏……带着云墨……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往东南……不要停……回营地……”
“不！我们一起走！”沈云疏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走不了了……”周砚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会……引开可能……来的……追兵……给你们……争取时间……这是……命令……”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完好的左手，指了指东南方向，然后又无力地垂下。他的眼睛缓缓闭上，似乎连维持清醒都已成为一种奢望。
“周大哥！周砚！”沈云疏心如刀绞，摇晃着他，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沈云墨在一旁无声地流泪，用力拉扯着姐姐的衣袖。
浓雾中，远处似乎真的传来了新的、模糊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正在向这边靠近。
绝望，如同这冰冷的雾气，瞬间将沈云疏彻底吞噬。她看着昏迷不醒、生命垂危的周砚，又看了看满脸泪痕、依赖地望着她的弟弟，再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象征着死亡逼近的声响……
一个无比艰难、如同撕裂灵魂般的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