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茬巷的中段,开着家老剃头铺。铺子的红木柜上,躺着把铜剃刀,刀身亮得能照见人,刀柄缠着圈蓝布条,是剃头匠张剪子从他师父手里接过来的,民国那会儿就剃过镇上的老太爷。这剃刀怪得很——你要是真心实意给人剃头,刀锋快得像风,刮过头皮舒服得让人打盹;你要是敷衍了事,刀刃就钝得像锯子,还专往你围裙上掉头发茬,痒得你直挠。
守着剃刀的是张剪子的儿子,大伙儿喊他张小剪。三十来岁,胳膊上的肌肉练得鼓鼓的,是常年甩剃刀练的,每天天不亮就对着镜子练刮胡,说剃刀地划过皮条的声响,是在跟他问早安。他有个小徒弟叫毛毛,六岁,总爱举着把小铜梳瞎比划,说老剃刀里住着管头发的剃头神。
巷口有个新开的美发店,老板姓刘,留着个爆炸头,总爱穿件花衬衫,见人就递名片:我这店,用的是进口电推子,三分钟剃个头,比老铺子快十倍!刘老板瞧不上这铜剃刀,背地里说:一把破铜刀,能比电机利索?
清明前后,镇上的老太爷们要剃清明头。张小剪蹲在铺子里,把铜剃刀在皮条上蹭了又蹭,刀刃亮得晃眼。刘老板吹着口哨路过,手里的电推子响:小剪,别费那劲了,电推子一推,干干净净,谁还等你慢慢刮?张小剪没理他,往老太爷脖子上围了块热毛巾,地敷上去,老太爷舒服得直哼哼。
过了几日,刘老板的美发店搞活动,十块钱剃个头,说是亏本赚吆喝。有个老汉来剃头,刚推了两下就嗷嗷叫:小刘,你这推子夹头发!刘老板赶紧调了调档位:新机器,得适应适应,你忍忍!
毛毛蹲在剃头铺的门帘后听见,气得小脸通红。趁刘老板来借张小剪的爽身粉,他抱着铜剃刀往美发店门口一凑,怪事儿发生了——铜剃刀突然地从皮套里滑出来,刀背在刘老板的电推子上划了下,推子立马不转了,露出里面缠着的几根白头发,跟张小剪刚剃完的光溜溜头皮一比,透着股糊弄。老汉了声,捂着脖子就往老剃头铺走,刘老板的脸腾地红了,抢过爽身粉就跑,毛毛摸着铜剃刀的刀柄笑,剃刀地蹭了下皮条,像是在跟他击掌。
没过几天,刘老板的美发店就没人光顾了。剃头的都说:还是张小剪的手艺地道,剃完头浑身舒坦,头皮都透着亮。有人劝张小剪涨价,他擦着铜剃刀说:这老伙计说了,剃头是让人舒坦的,不是用来糊弄钱的,心不诚,啥工具都剃不好头。
入夏时,连下了场暴雨,巷里的电线断了,刘老板的电推子成了摆设。他急得直转圈,说再没电就得关门。张小剪看着急,把铜剃刀往门口一放,又烧了壶热水,说让老伙计帮忙撑撑场面。
怪得很,那把铜剃刀摆在门口,竟有不少人来排队,都说还是老刀子剃着舒服。刘老板红着脸凑过来:小剪,你看我这店......张小剪让毛毛搬了个板凳:来帮忙吧,先学磨剃刀,知道啥叫慢工出细活
刘老板蹲在剃头铺的角落里,跟着张小剪学了半月,手指被刀刃划了好几个小口子,总算会在皮条上磨剃刀了。有回他给个小伙子剃头,竟学着张小剪的样子,先敷了块热毛巾,小伙子说:刘老板,你这手艺见长啊!刘老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跟着老祖宗学的。
立秋时,张剪子突然胳膊抬不起来,说是常年甩剃刀累伤了筋。郎中说得多用松节油擦,还得静养。毛毛急得直掉泪,刘老板提着一篮鸡蛋来看望,挠着头说:我托人从山里买了些好松节油,治筋骨最灵......
当天夜里,毛毛抱着小铜梳,趴在铜剃刀旁说:剃刀爷爷,救救张爷爷吧,我以后天天给你磨刀子,不让你生锈。眼泪掉在剃刀上,顺着刀刃流进刀柄的布条里。第二天一早,他发现布条缝里,藏着个小瓷瓶,打开一看,是松节油,黄澄澄的,还带着股铜腥味。
刘老板一看就咋舌:这是陈年松节油!比药铺的纯三倍!他自告奋勇陪着张小剪去镇上,把攒的剃头钱凑凑,买回了最好的膏药。张剪子用松节油擦了段日子,胳膊竟能抬起来了,又能坐在铺子里看儿子给人剃头了。
这事过后,那把铜剃刀成了胡茬巷的宝贝。谁家孩子满月,来借剃刀剃满月头,说能长命百岁;谁家娶媳妇,让新郎来剃个头,说能顺顺当当。刘老板也改了性子,美发店的招牌换成了老刀新剃,柜台上总摆着个铜剃刀模型,谁来剃头都要听他讲段剃刀的故事,末了加句:做人啊,得像这铜剃刀,得经得住磨,更得存着真心,这样才能让人打心眼儿里服你。
如今那把铜剃刀还躺在老剃头铺的红木柜上,刀刃被磨得越发锋利,蓝布条虽褪了色,却透着股亲切。路过的外乡人要是问起这剃刀的来历,张小剪就会笑着说:哪有啥来历?它呀,就像这胡茬,看着不起眼,却认人心,你对它真,它就给你利落;你要是耍滑,它可不就给你留点茬子,让你记牢喽?
风一吹,剃头铺的吊扇转,铜剃刀偶尔被风吹得地蹭下皮条,混着老太爷们的谈笑声,听得人心里舒坦——那是老物件在说,日子就像剃头,得慢慢来,用心琢磨,才能剃出光溜溜的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