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黄昏。
风雪停了。天空呈现出一种高原特有的、清澈而高远的湛蓝色,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冷硬,且不带一丝温度。
吐蕃部落里,正中央的空地上,已经用石头垒起了一座巨大的、呈曼陀罗形状的火坛。火坛的四周,堆满了干燥的牦牛粪饼和浸透了酥油的柏树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杂着祭祀与杀戮的庄严气息。
部落里所有的男人,无论老少,都换上了一种深红色的、绘有火焰纹饰的祭祀袍服。他们手持法器,围绕着火坛盘膝而坐,脸上涂抹着象征勇武的红黄彩绘,神情肃穆。
降巴法师,就坐在火坛的正前方。
他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绛红色僧袍,而是换上了一身更为繁复的、绣着金线的黑色法衣,头戴骷髅五佛冠。他的脸色,比三天前更加阴沉,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注视着眼前尚未点燃的火坛。
崔器被绑在一根插在火坛旁边的木桩上。
他身上的官袍早已被剥去,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囚衣。几天的不见天日和严刑拷打,让他的身体虚弱到了极限。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粘在满是血污和汗水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他是一个活的祭品,一个用来激怒某人、引诱某人出现的、完美的诱饵。
独眼的百户长,手持一柄长柄的铜质法铃,站在降巴法师的身后,眼神不时地扫过部落外围那些负责警戒的武士,以及更远处,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寂静的雪原。
一切,都在等待着那个正确的时刻。
日落月升。
当第一缕月光,越过雪山之巅,照在火坛之上时,降巴法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时辰到。”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部落。
百户长立刻摇响了手中的法铃。
“叮铃铃——”
清脆而急促的铃声,划破了雪原的死寂。
四名手持火把的武士,从四个方向,同时走向火坛。
就在他们即将把火把投入火坛的瞬间——
“呜——”
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部落东面的山脊上传来!
那不是吐蕃人的牛角号,而是一种更为粗犷、更具穿透力的、属于回鹘草原的狼头号角!
紧接着,数十支包裹着油布的火箭,拖着长长的焰尾,从黑暗中呼啸而来,如一场流星火雨,劈头盖脸地砸进了部落之中!
“敌袭!”
百户长脸色剧变,发出一声怒吼。
部落外围的警戒线,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十几个穿着各色皮甲、手持弯刀和战斧的彪形大汉,嗷嗷叫着,从黑暗中冲了出来。他们不是正规的军队,动作毫无章法,却个个悍不畏死,像一群被放出笼的疯狗。
他们就是安般若用那枚龙骨,从地下集市里雇来的亡命徒。
他们的任务,不是杀人,而是制造混乱。
部落里的吐蕃武士们,立刻从祭祀的庄严中惊醒过来。他们扔掉法器,抄起武器,怒吼着迎了上去。
刀剑碰撞的铿锵声,临死前的惨叫声,受伤后的咆哮声,瞬间将这场神圣的火供法会,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屠宰场。
火,被点燃了。
但不是在火坛里,而是在帐篷上。浸透了油脂的帐篷,一旦被点燃,便会立刻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炬,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整个部落,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降巴法师依旧坐在原地,纹丝不动。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骚乱。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死死地锁定在木桩上的崔器身上。
他在等。
他知道,这些乌合之众,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在别处。
混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黑色的影子,借着帐篷燃烧产生的浓烟和阴影的掩护,如鬼魅般,从部落的另一个方向——牛圈,潜了进来。
影子的动作,快如狸猫,落地无声。他没有参与任何战斗,只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障碍物,精准地,向着火坛的方向,高速移动。
他的目标,只有那根绑着崔器的木桩。
百户长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将部落的防卫交给了副手,自己则提着刀,带着几名最精锐的亲卫,快步走到了降巴法师的身边,将火坛和木桩,围成了一个铁桶。
“法师,他们是冲着这个汉人来的!”
降巴法师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半个时辰。”他缓缓地说道,“半个时辰之后,月上中天,火供必须开始。”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身后的血肉横飞,与他毫无关系。
那道黑色的影子,在距离火坛还有三十步的一堆牛粪饼后,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了藏在阴影中的脸。
那张脸,饱经风霜,写满了坚毅与沉默。
是石破金。
他的伤,还没有好。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胸口的旧创,传来一阵阵闷痛。但他握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安般若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藏在一个被推倒的玛尼堆后面。她的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把从雇佣兵那里换来的、老旧的臂张弩。弩身上,只搭着一支箭。
一支用雪狼的腿骨磨制而成的、没有箭头的箭。
“时间不够了。”安般...若的声音,压得极低,通过两人之间约定的暗号——模仿雪兔的磨牙声,传递过去。
石破金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百户长和他身边那几名亲卫的站位上。他在计算着距离、角度,以及……破绽。
正面强攻,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被绑在木桩上的崔器,忽然动了一下。
他艰难地,抬起了头。他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浑浊的眼睛,穿过跳动的火光,准确地,看到了藏在牛粪堆后的石破金。
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
石破金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懂了。
崔器用唇语,说的是一个字——
“声”。
下一刻,崔器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自己的身体,撞向了身后的木桩!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喧嚣的战场上,并不起眼。
但降巴法师的眼神,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崔器。
就在他转头的那一刹那——
石破金动了!
他没有冲向百户长,也没有冲向那几个亲卫。他的身体,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猛地弹起,目标,是火坛侧后方,一顶无人看守的、用来存放祭品的帐篷!
他的速度,快到了极限!
百户长立刻反应过来,怒吼一声,提刀便追!
“调虎离山!”
但已经晚了。
石破金一头撞进那顶帐篷,帐篷里,堆满了整只的、剥了皮的牛羊。他看也不看,手中长刀一卷,将一具最肥硕的、挂着厚厚油脂的羊尸,挑在了刀尖上。
而后,他转身,没有迎战,而是将那具羊尸,用尽全力,狠狠地,掷向了熊熊燃烧的火坛!
“滋啦——”
沾满油脂的羊尸,一接触到火焰,立刻爆燃!一股夹杂着焦糊味的、冲天的黑烟,拔地而起!
黑烟,瞬间笼罩了整个火坛!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烟,阻断了片刻。
就是现在!
安般若动了。
她手中的臂张弩,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机括轻响。
那支没有箭头的骨箭,脱弦而出。
它的目标,不是任何人。
而是绑着崔器手腕的……那根牛皮绳!
“咄!”
一声轻响。
锋利的骨箭,精准地,切断了那根被反复拉扯、早已不堪重负的绳索!
几乎在同一时间,石破金的身影,从另一个方向的浓烟中,如猛虎般扑出!
他没有去管已经追到身后的百户长,而是长刀脱手,化作一道寒芒,射向绑着崔器脚踝的另一根绳索!
“噗嗤!”
刀锋入木,绳索应声而断!
石破金一把将已经瘫软的崔器扛在肩上,转身,便向着部落外最深沉的黑暗中,狂奔而去!
从浓烟起到救下崔器,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
“追!”
降巴法师终于站了起来。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暴怒。一股恐怖的气息,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他身形一晃,竟直接穿过了火墙,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向着石破金逃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身后,数十名红莲僧,也舍弃了那些雇佣兵,紧随其后。
一场真正的、不死不休的追杀,在昆仑山的雪夜里,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