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运总号的账房。
这里是整个江淮漕运系统的心脏。也是秘密最多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鼠粪和铜钱混合在一起的、独有的“金钱”的味道。
数百个巨大的樟木柜顶天立地般地排列着。每一个柜子上都贴着标签。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年份、月份、货物种类。
“乙未年,八月,粮纲。”
“乙未年,九月,盐纲。”
“乙未年,十月,茶纲。”
……
而在账房的正中央。几十名账房先生和书吏正在如山的账册中奋笔疾书。算盘珠子被拨得“噼里啪啦”作响。像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急雨。
程元振的“总核令”下达之后。这里就变成了一座没有硝烟的战场。
按照规矩。“总核令”一旦签发。被核查的衙门就必须在三天之内将规定时限内的所有原始账目整理完毕封存上交。
这三天时间。就是留给他们“做账”的最后机会。
一名头发花白的总账房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对着手下的书吏们大声呵斥着。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凡是跟‘坤’字头有关的流水一律给我抹干净!”
“所有跟吴大人沾边的条目全部换成别人的名字!”
“三天!只有三天!三天之后要是让钦差大人查出半点纰漏。咱们所有人都得去运河里喂王八!”
整个账房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高压状态。
没有人注意到。
在账房最角落的一个书案后。一名负责抄录副本的年轻书吏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
他叫阿水。是“听风营”安插在这里最深的一颗钉子。
他的任务不是偷窃或者毁坏账目。
而是“记忆”。
在所有人都在忙着“销毁”证据的时候。他要做的就是将那些即将被销毁的、最原始的、最真实的“证据”一笔一画地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
淮安。漕运司官驿。
崔器和石破金已经被软禁了五天。
这五天里吴有子倒是没有再来为难他们。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仿佛他们不是阶下囚而是远道而来的贵客。
但他越是这样崔器的心就越往下沉。
他知道吴有子在等。
在等灵武那边的消息。
一旦构陷顾长生的罪名坐实。他们这五十多号人就会立刻从“客人”变成“叛逆同党”。
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头儿。咱们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石破金将一块啃了一半的羊腿扔在桌上。“再等下去咱们就真成瓮中之鳖了。”
“不等。我们还能做什么?”崔器擦拭着手中的横刀。这是他这几天来唯一能做的事情。“冲出去?”
“五十人。对上淮安闸的两千巡丁。你有几成胜算?”
石破金沉默了。
“那……那也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啊!”他烦躁地说道。“主公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只‘地鸽’到底有没有把信送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吴大人!吴大人您不能进去!钦差大人还在里面休息!”
“滚开!”吴有子那标志性的、笑呵呵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如此愤怒和急躁。“天大的事!耽误了你们谁也担待不起!”
“吱呀”一声。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
吴有子那肥胖的身躯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和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他的手中攥着一封刚刚从彭城快马送来的密信。信纸因为被他过度用力而捏得皱巴巴的。
“疯了……真是疯了……”他喃喃自语着。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许远那个老匹夫……还有顾长生那个黄口小儿……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崔器。
“程元振那个蠢货!他到底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帮谁!”
崔器缓缓地抬起头。
他从吴有子那近乎崩溃的表情中读懂了一切。
彭城那边。
主公已经动手了。
……
同一时间。彭城。归义军中军帐。
顾长生的面前摆着两份东西。
一份是许远以御史台名义刚刚签发的“漕运账目总核令”。
另一份是安般若派人从淮安吴有子的府邸里“请”回来的东西。
吴有子炼制“骨殖”的秘方。
那秘方写在一卷由人皮鞣制而成的册子上。上面用一种混杂着朱砂和尸油的墨水详细记载了每一具“骨殖将军”的“配料表”和“组装流程”。
“……取身高八尺之壮汉头骨一具。辅以高岭土三斤、皂角粉半两……入龙窑以楸木炭烧制七十二个时辰……可得‘天灵盖’一部……”
“……取虎豹肋骨十二对。辅以人骨粉一石、铁砂五斗……锻打九千九百八十一次……可得‘胸甲’一副……”
上面甚至还精确地记载了每一件“骨瓷零件”的最终重量。精确到了“钱”和“分”。
顾长生的手指缓缓地滑过那一张张充满了邪恶与疯狂的字迹。
他的脑海中。一个庞大而精密的计划正在飞速地成型。
“安般若。”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在。”安般若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后。
“我需要你在明天凌晨之前。拿到纲运总号未来三天所有船只的‘纲船调度令’和‘货物清单’。”
“尤其是……运往北地的援军粮船。”
安般若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她没有多问。
“是。”
她的身影再次融入了阴影之中。
顾长生又看向了一旁的许远。
“许大人。”
“在。”
“明天凌晨。我需要您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纲运总号的码头。”顾长生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许远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去看一场……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