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如此吧。”邓耀祖叹了口气,话锋却是一转,
“不过,这免税令是免了朝廷的赋税,可咱们种地,总需要种子,农具不是?”
“眼看快要入秋,若不能及时补种些耐寒的作物,错过了时节,明年开春依旧是无米下锅啊。”
说到这里,他心里暗恨!
免了赋税,他再想收地,只能多用些手段了。
村民们闻言,脸上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黯淡下去。
邓耀祖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继续用那温和的语调说道:
“这样吧,我邓某再帮大家一把。我家里还有些积存的种子,可以借给大家。”
“也不要大家立时还钱,等明年有了收成,再按借时的数量,加一点利息还给我便是。总好过让田地荒着,大家说是不是?”
这话如同在死水中投下了一块石头,村民们顿时骚动起来。
有种子,就意味着有活下去的希望!
“邓老爷,您说的是真的?”
“我们借!我们借!”
邓耀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好,既然大家信得过我邓某。阿福,”他招呼那管家,
“登记一下,谁家要借,借多少,按老规矩,用田契作抵押便是。”
“是,老爷。”管家阿福麻利地拿出笔墨和一本账册。
李定国在灌木后,眼神锐利如鹰。
他自幼在流民中摸爬滚打,见惯了人间惨状,也更清楚那些隐藏在慈善面具下的龌龊手段。
他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
很快,有几个心急的村民,或是真的走投无路,或是被那活下去的希望冲昏了头脑。
哆哆嗦嗦地回家取来了皱巴巴,甚至被虫蛀了的田契,按上手印,换回一小袋种子。
一个中年汉子拿到种子,迫不及待地抓出一把想看个仔细,却发现这种子颜色暗淡,手感也有些异样。
他不敢质疑邓老爷,只是讷讷地问:
“邓老爷,这种子……咋看着没啥精神头?”
邓耀祖面不改色,温和地解释:
“唉,都是陈年的种子了,能发芽已是不易。大家拿回去,多用些心伺候,总比没有强啊。”
那汉子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再多问,千恩万谢地捧着那袋希望走了。
李定国的嘴角翘起。
这中间的套路,他了解得分明,那种子,至少有一半是煮过的!
煮熟了的种子,怎么可能发芽?
这些村民,拿着这注定颗粒无收的种子,辛苦劳作一季,最终结果,只能是眼睁睁看着田地荒芜,
然后因为无法偿还债务,名正言顺地将抵押的田产,彻底归入他邓耀祖的名下!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
好一个心善的邓老爷!
他不仅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施舍收买了人心,树立了善人的形象,
更是用这恶毒的手段,在灾荒之年,以极低的成本,甚至是无成本的方式,疯狂兼并土地!
村民们被蒙在鼓里,到头来田产尽失,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若真是善人,又怎么能拿到这村里十之八九的土地。
李定国握紧了拳头。
他胸中一股怒火升腾,几乎要按捺不住,想立刻冲出去,将那伪善的邓耀祖一刀劈了,将真相公之于众。
但他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
他如今的身份不同了。
他是大明的定北伯,镇国将军,不再是那个可以快意恩仇的流寇将领。
他身边没有大军,只有一些亲兵。
就算他现在杀了邓耀祖,又能如何?
能改变这个村庄的命运吗?
能改变这千千万万个类似村庄里,正在发生的同样的事情吗?
不能。
邓耀祖不过是这腐朽体系下的一个缩影,是无数靠着盘剥百姓血肉而肥的士绅地主中的一个。
杀了一个邓耀祖,还会有张耀祖,王耀祖冒出来。
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某一个具体的地主,而在于这允许,甚至纵容这种系统性掠夺的制度本身。
皇帝在京城推动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改革。
简体字,收商税,甚至不惜以血腥手段清洗朝堂,不正是为了打破这个吃人的制度吗?
他想起了皇帝密信中的决绝,想起了秦翼明在成都的感叹。
个人的侠义,在这种系统性的恶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走吧。”李定国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亲兵队长愣了一下,低声道:“将军,那狗地主如此欺压百姓,我们……”
“我看见了。”李定国打断他,目光依旧盯着槐树下那和谐而又残酷的场景,
“但我们现在,管不了。”
他调转马头,不再去看那些对恶魔感恩戴德的村民,也不再看那志得意满,算计得逞的邓耀祖。
“这笔账,先记下。”李定国的声音冰冷,
“待到了京城,面见陛下,自有清算之日。这大明的天下,若不能从根本上剜掉这等毒瘤,杀再多的邓耀祖,也无济于事。”
他催动驽马,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荒芜的土地上,显得孤独而沉重。
他心中那股改革的迫切感,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
他不仅仅是为皇帝而战,为功名利禄而战,更是为这千千万万被无声吞噬的,如草芥般的生灵而战。
身后的村庄渐渐远去,那邓老爷心善的称颂声,却如同魔咒,久久萦绕在李定国的耳边。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很艰难。
而京城,就是这一切的起点,或者终点。
离开那令人窒息的村庄,李定国与亲兵快马加鞭,追上了北上的大军。
接下来的路程,他不再轻易离队微服,但目光始终敏锐地扫视着沿途的一切。
越往北,战争的痕迹似乎愈浅,一种不同于南方死气沉沉的,躁动而充满生机的气息开始弥漫。
尤其是进入北直隶,靠近京畿地区后,这种变化更为明显。
官道上不再只是逃难的流民,多了许多行色匆匆的信使,运送物资的车队。
以及像他们一样,朝着京城方向开进的,打着各种旗号的军队。
这一日,大军行至距离北京城不足百里的涿州地界。
副将来报,前方官道旁设有朝廷新设的募兵点,人流拥堵,大军通行稍显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