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助东厂查案”这六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青瑶离开太庙后的每一步都灼烫着她的心神。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乾清宫廊下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却驱不散她周身弥漫的寒意。东厂，那是连朝中大臣都闻之色变的所在，掌刑侦缉，手段酷烈，诏狱更是有进无出的人间炼狱。与这群活阎王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皇帝将此差事交给她，是赏识她的“洞察”，还是借东厂这把刀来进一步试探、甚至……清理她这颗愈发不安分的棋子？
回到那间独立的小院，云袖早已备好晚膳，但青瑶毫无胃口，只挥挥手让她退下。屋内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晃动，如同她此刻纷乱不安的心绪。
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装着“千年石乳”的漆黑小瓶。瓶身冰凉，触感细腻，仿佛凝聚了地底深处万载的孤寂与寒冷。太庙的危机虽暂时渡过，但协助查案的差事如同悬顶利剑，体内“焚心”之毒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痛楚也一次烈于一次，还有那不知藏在何处的、送来被动过手脚珠花的黑手，以及皇后、陆离各方势力的窥伺……她就像一艘航行在暴风雨中的破船，四周皆是惊涛骇浪，随时可能倾覆。
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提升自己！无论是为了应对东厂，还是为了压制剧毒，她都需要更强的力量，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无名旧书和那叠新发现的、描绘着诡异行气路线的皮革上。正统的引导法门她无法入门，那是否……可以剑走偏锋？借助“千年石乳”这等天地奇珍中蕴含的庞大能量，强行冲关？或者，按照那皮革上看似凶险的法门，尝试引导？
这个念头疯狂而大胆，风险极高，近乎自毁。但那玄衣男子说过，欲解“焚心”，需寻极寒之物，并辅以特定法门。“千年石乳”性属阴寒，或许正是关键之一？而那皮革上的行气路线，虽与“焚心”灼痛路径相似，但似乎更注重“引导”与“转化”，而非单纯的“压制”或“激发”……
赌了！
青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与其在各方碾压下慢慢等死，不如搏一把！成功了，或可争得一线生机；失败了，也不过是提前解脱这无尽的痛苦与挣扎！
她不再犹豫，起身仔细闩好房门，又检查了窗户，确认无误后，回到内室。她没有选择床榻，而是盘膝直接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试图借地气增加一丝成功率——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有无用处。
将那小瓶置于身前，又取出那叠皮革，铺展开来。她选择了其中一幅看起来相对“温和”、标注着“引阴寒之气，润枯涸之脉”的图示。这图示的行气路线依旧复杂，需要将外界引入的阴寒之气，沿着一条极其刁钻、甚至违背常理的路径，缓缓导入丹田，再散入四肢百骸，其间需经过数处平日里“焚心”之毒灼烧最烈的关窍。
她深吸一口气，拔开小黑瓶的塞子。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凝聚了万古玄冰精华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让周遭空气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瓶内，三滴乳白色的、如同活物般微微流动的粘稠液体，正散发着朦胧的毫光。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滴。触手并非想象中的冰冷刺骨，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温润，但那股精纯至极的阴寒能量，却顺着指尖的经络，如同细微的冰针般，瞬间刺入！
就是现在！
青瑶不敢耽搁，立刻依照那皮革图示，集中全部意念，引导着那股侵入体内的、精纯而霸道的阴寒之气，沿着那刁钻的路径，向丹田缓缓推进！
“呃——！”
几乎在引导开始的瞬间，一股远超想象的、如同将五脏六腑都瞬间冻结的极致寒冷，猛地在她体内炸开！经脉仿佛被无数冰刃切割、贯穿，带来一种比“焚心”灼痛更加难以忍受的、尖锐到极致的痛苦！
她浑身剧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整个人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那滴石乳蕴含的能量，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狂暴！
与此同时，原本蛰伏的“焚心”之毒，仿佛受到了这外来极致寒气的挑衅，轰然爆发！赤焰藤带来的灼热剧毒，与石乳的玄冰寒气，如同水火不相容的两条恶龙，在她纤细的经脉中展开了疯狂的厮杀与冲撞！
冰与火的极端力量在她体内疯狂肆虐，经脉时而如同被烙铁灼烧，时而又如同被玄冰冻裂！那种撕裂灵魂般的痛苦，让她几乎瞬间就要晕厥过去！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冻结成细小的冰晶，而内里却又如同火山喷发般灼热！
不行！不能放弃！
青瑶死死咬住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滑落，带来一丝腥甜和短暂的清醒。她凭借着一股顽强的、近乎偏执的求生意志，死死守住灵台的一丝清明，拼命地按照那皮革图示，引导着两股狂暴的力量，试图让它们沿着既定的路线运转，哪怕是缓慢的、痛苦的……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中煎熬。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渐渐模糊，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只是在凭借本能机械地执行着那艰涩的法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两股力量彻底撕碎、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之际——
那在经脉中疯狂冲撞的冰火之力，似乎终于在那诡异行气路线的强行约束下，找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动态的平衡点！虽然依旧痛苦难当，但那种即将爆体而亡的毁灭感，竟然稍稍减弱了一分！
而更让她震惊的是，在那冰火交织、痛苦不堪的经脉深处，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凉而柔和的气息，竟悄然滋生！这气息与她之前感受过的紫髓的温润、寒石的冰冷都截然不同，它更加纯粹，更加贴近生命的本源，如同干涸大地逢遇的第一滴甘霖，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在她几乎被摧毁的经脉中，艰难地流淌着，所过之处，那被冰火之力摧残得破损不堪的经络，似乎……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滋养与修复？！
这……这就是那皮革法门中提到的“润枯涸之脉”的效果？！
狂喜如同微弱的火星，在她近乎绝望的心田中亮起！
这法门，真的有效！虽然过程凶险万分，痛苦至极，但它似乎真的能引导并转化那狂暴的能量，甚至……能修复“焚心”之毒造成的损伤？！
她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咬牙坚持，引导着那滴石乳剩余的能量，以及体内依旧混乱的冰火余波，沿着那图示路线，一遍又一遍，缓慢而痛苦地运转……
二
当青瑶再次恢复清醒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刺眼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她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冷汗和融化了的冰晶彻底浸透，散乱的发丝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狼狈不堪。
然而，与这外在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内心的震撼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轻盈感。
她还活着。
而且，体内那纠缠不休、日夜折磨她的“焚心”之毒带来的灼痛，竟然……减弱了！虽然并未根除，依旧能感觉到那股炽热的力量盘踞在丹田和主要经脉之中，但那种仿佛随时会爆发的、尖锐的刺痛感，确实平息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冰火交织后的疲惫与空虚，以及……那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清凉柔和的气息，如同溪流般，在她部分受损较轻的经脉中缓缓自行流转，带来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舒泰感。
成功了？！她真的靠着那疯狂的法门和一滴“千年石乳”，暂时压制并部分化解了“焚心”之毒？！甚至还误打误撞地，似乎修炼出了一丝……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内息？！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强烈的酸麻和无力感传来，让她几乎瘫软在地。显然，昨夜的冒险对她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荷，此刻虚弱无比。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看着身前那小黑瓶中剩余的两滴石乳，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这东西，配合那诡异的皮革法门，果然有效！虽然过程生不如死，但这确确实实是一条可行的、对抗“焚心”之毒的道路！
只要她能找到更多类似的极寒奇珍，只要她能彻底掌握那皮革上的法门，甚至找到更完善的心法……彻底摆脱“暗香阁”的控制，并非痴心妄想！
希望，从未如此真切地握在手中！
三
短暂的喜悦之后，现实的压力再次袭来。身体的虚弱需要时间恢复，而东厂查案的差事，却不会等她。
在云袖的服侍下，她勉强用了些清粥小菜，又借口昨夜受惊、身体不适，向怀公告了半日假，留在院中休息。实际上，她是在争分夺秒地调息恢复，同时反复回忆、揣摩那皮革上的法门，巩固那丝微弱的内息。
午后，她强撑着依旧有些虚软的身体，决定开始履行“协助查案”的职责。逃避无用，唯有主动出击，才能掌握一丝先机。
她没有直接去东厂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衙署，而是先去了内府监，找到了昨日一同查验长明灯的那几位老工匠。东厂手段酷烈，往往倾向于刑讯逼供，但她相信，技术上的线索，有时比口供更加可靠。
“老师傅，昨日那磷粉，可能判断出大致来源？”青瑶客气地询问道。
那为首的老工匠见是她，态度恭敬了几分，沉吟道：“回姑姑，那磷粉极其细微纯净，绝非寻常市井之物。依小的看，倒像是……像是从某种特定的萤石或是骨骸中，经过极其复杂的秘法提炼而成。这等手艺……宫中怕是只有钦天监观测天象用的‘荧惑星石’，或是……或是太医署某些特殊方剂里，可能会用到类似的材料……”
钦天监！太医署！
这两个名字让青瑶心中一动。钦天监自不必说，本就与司天监渊源颇深；而太医署……她想起了周明安太医那日意味深长的赠药和警告。
难道此事与这两处有关？
“多谢老师傅指点。”青瑶记下这条线索，又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发现？比如……灯盏上是否有特殊的指纹、织物纤维，或是其他不易察觉的痕迹？”
老工匠摇了摇头：“灯盏已被无数人触碰过，难以分辨。至于其他……东厂的番子们已经像篦头发似的将太庙内外篦了一遍，暂时……暂无发现。”
看来，东厂那边也没有突破性进展。凶手做得十分干净。
离开内府监，青瑶犹豫片刻，决定先去太医署探探口风。相比于神秘莫测、可能牵扯更深的钦天监，太医署似乎更容易接触一些。
然而，当她来到太医署，求见周明安太医时，却得知周太医今日一早便告了假，据说是家中老母突发急症，归家探视去了。
告假？如此巧合？
青瑶心中疑云顿生。是真的巧合，还是周太医察觉到了什么，刻意避开？
她不动声色，又向太医署的其他医官、药吏旁敲侧击地打听关于含磷药物的情况。大多数人皆是一头雾水，表示从未听闻太医署使用过能令火焰变色的药物，只有一位资历极老、负责管理药库的老药吏，在青瑶反复追问下，才皱着眉，含糊地提了一句：“……若说磷……前朝某些炼丹的方子里，好像用过类似的东西，但本朝早已废止……倒是……倒是有些治疗瘰疬疮毒的偏方，可能会用到极微量的……但也都记录在陈年旧档里，轻易不会动用……”
线索似乎再次指向了“前朝”和“陈年旧档”。这与钦天监的线索隐隐吻合。
青瑶心事重重地离开太医署，只觉得眼前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凶手对宫廷规制、对太庙守卫、对药物特性都极为了解，并且能弄到这等罕见的磷粉，其身份绝非普通宫人。
她站在宫道旁，望着远处钦天监那高耸的观星台，犹豫着是否要去那里探一探。但钦天监地位特殊，直接前往恐惹人疑心。
就在她踌躇不定之际，一个东厂番子打扮的人快步来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声音干涩冰冷：“青瑶姑姑，督公有请，请您即刻前往东厂衙署一叙。”
东厂督公，皇帝亲信宦官，直接对皇帝负责，手握生杀大权，是真正让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青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点了点头：“有劳带路。”
跟随那番子走向那座位于皇城东北角、笼罩着森然鬼气的东厂衙署，青瑶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出汗。她知道，与虎谋皮的时刻，正式开始了。
而就在她踏入东厂那扇漆黑大门的前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巷口，一道玄色的衣角，再次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