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数日,柳毅主仆二人来到了丹波国的地界。尚未进入那连绵起伏的山区,一股不同于出云地区古老蛮荒、却更为躁动不安的妖氛便隐隐传来。
沿途所经村落,气氛明显更为压抑,田间劳作的人们脸上少了些安详,多了几分惊惧与警惕。在路边的茶寮歇脚时,柳毅清晰地听到周遭百姓压低了声音,惶恐不安地谈论着“酒吞童子”的种种恶行。
“唉,听说前几日,隔壁村又失踪了一个姑娘,才十六岁啊,如花似玉的年纪……”
“肯定是那大江山的恶鬼们干的!除了酒吞童子那群妖魔,还有谁会做这等事!”
“可不是吗?他们不但抢姑娘,还抢酒!镇上最大的酒藏前些日子也被洗劫一空,那可是珍藏了十年的好酒啊!”
“朝廷派来的军队都无功而返,阴阳寮的大人们也束手无策,这可如何是好……”
零碎的议论声传入耳中,拼凑出一个盘踞在丹波国大江山、麾下聚集了众多鬼怪、专门掳掠年轻女子与美酒的大妖形象。柳毅心中微动,这酒吞童子的行事作风,与之前所闻的八岐大蛇颇有不同,少了几分远古凶兽的蛮荒气息,却多了几分属于“人”的欲望与执念。他心念一转,便对肩头的小白犬示意了一下。
小白犬与他心意相通,立刻领会,轻盈地跳下肩膀,装作一只寻常的可爱小狗,摇着尾巴凑到茶寮角落几个看起来阅历颇深、正在唉声叹气的老山民脚边。它先是蹭了蹭其中一人的裤腿,发出呜呜的可爱叫声,引得那愁眉苦脸的老者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借着这亲近的当口,小白犬看似无意地引导着话题,或是用湿漉漉的眼神好奇地看着说话的人,或是用爪子轻轻扒拉对方的行囊,几个老山民见这“唐官人”的灵犬如此通人性,加之心中积郁已久,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着这只似乎能听懂人言的小狗,吐露了一些更为久远、寻常不对外人言的秘辛。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小白犬便打探到了关键信息。它机灵地跑回柳毅身边,用神识传音道:“上仙,打听来了。这酒吞童子的来历,果然不简单。据说……他早年并非天生的妖怪,而是……而是随唐朝鉴真和尚东渡而来的弟子之一!”
“哦?”柳毅端着粗糙陶杯的手微微一顿,这倒是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消息。鉴真和尚乃中土一代律宗高僧,不畏艰险,六次东渡,双目失明亦不改其志,终将佛法精深、戒律严明的宗义传入扶桑,被尊为扶桑律宗初祖。其门下弟子,按说也应是持戒精严、德行高洁之辈,怎会堕落成如今这般模样?
小白犬见主人感兴趣,连忙将它听到的零碎信息组织起来,继续传音道:“听说他当年在鉴真大师座下时,佛法修为极为精深,是众弟子中的佼佼者。更难得的是,他生就了一副俊美非凡的容貌,面如冠玉,风姿特秀,在奈良的寺院中修行时,被誉为‘佛门玉僧’,不知引来了多少贵族女子甚至女官的倾慕与窥探。”
“然而,福兮祸之所伏。正是这过于出众的容貌,为他招来了弥天大祸。”小白的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唏嘘,“同寺之中,有些僧人本就对他的才华与容貌心存嫉妒,见他深受大师器重,更是嫉恨难平。于是,他们精心设计了一个圈套,买通了一个曾对他示爱遭拒的女施主,污蔑他与这女施主有染,坏了佛门清规。”
“当时鉴真大师已盲,虽觉此事蹊跷,但人证物证俱在,寺中舆论汹汹,为了维护整个僧团的清誉,不得不对他施以惩戒。他百口莫辩,心中积郁了天大的冤屈与愤懑,只觉得天地虽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加之他本性中极爱杯中之物,以往尚能以佛法克制,如今心绪大乱,便再也忍不住,开始借酒消愁。”
“谁知,这满腔的冤屈愤懑与那浓烈的酒气交织在一起,竟引动了潜藏于世间、最擅长蛊惑人心的魔气入体。怨念越深,饮酒越滥,魔气侵蚀便越重。最终……
他彻底抛却了佛弟子的身份,堕落成了一个嗜酒如命、好色成性的凶恶妖怪,自号‘酒吞童子’。他离开了奈良,占据了这易守难攻、灵气充沛的大江山,聚集了一帮同样堕落的妖鬼,专门与佛门和人类朝廷作对,仿佛要将当年所受的委屈,百倍千倍地报复回来。”
听完小白犬这番颇为详尽的叙述,柳毅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杯沿,最终将只饮了一口的茶杯轻轻放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意味不明的叹息。
他回想起自己,本来在黑水河龙王做的好好的,却因“酒”栽了跟头,毁了前程。
“酒能乱性,使人智昏;色是刮骨钢刀,销魂蚀魄。古人诚不我欺。”柳毅面露肃然,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他转头对肩头正歪着脑袋看他的小白犬正色道,“郑重告诉你一声,从即日起,老爷我要戒酒半年,以示惩戒……嗯,以示警醒!”他语气斩钉截铁,面容庄重,仿佛在宣布一个关乎道途兴衰的重大决定。
小白犬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面充满了困惑。它虽然灵慧,但毕竟心思单纯,不太明白老爷为何听了别人的故事,反而自己要戒酒,而且一戒就是半年?在它有限的认知里,老爷偶尔小酌几杯的样子,还是挺潇洒的。但它对柳毅的命令是绝对服从的,立刻收起疑惑,乖巧地应道:“是,小的记下了!定会时时提醒老爷,不让任何酒水靠近老爷!”它甚至用小爪子认真地拍了拍胸脯,一副“此等重要任务包在我身上”的郑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