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卫长风二人的搜索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林深处,只留下洞内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古怪静谧感。
墨规似乎终于觉得捉弄够了眼前这只一惊一乍的耗子,那股子恶劣的兴味渐渐淡去,恢复了惯常那一张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淡漠冰块脸。
他屈起一根手指,用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身旁粗糙的岩石表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是某种计时,又像是在不耐烦地催促着什么,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在思考吗?
半晌过后,他开口,听不出情绪:“你,”他顿了顿,似乎在词库里选词,“很讨厌那个叫卫长风的?”
云清正还抱着膝盖,把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生气,闻言猛地抬起头,想也没想就没好气地甩出一句:“废话!不然我刚才那是表演给谁看?难道是因为喜欢他才躲进来的吗?”
话一出口她又立刻后悔了,这他娘的什么比喻!
还有!跟这个立场不明的魔头说这个干嘛?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套话?
“为何?”墨规追问,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探究,仿佛只是在分析一个有趣的现象,而非探听他人隐私。
这种纯粹反而更让人不适。
“为何?”云清正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压抑的怒火和前世积攒的怨恨一下子找到了不经大脑思考的宣泄口出来,“因为他虚伪!他道貌岸然!他表面上光风霁月,温良谦恭,实则满肚子男盗女娼!因为他……”
她猛地顿住,像被谁突然被掐住了脖子,警惕地看向墨规,硬生生把后面更劲爆的指控咽了回去,语气瞬间充满戒备。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跟他很熟吗?还是你想拿我的把柄去向他邀功?”
墨规对于她的突然刹车并不意外,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甚至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微微向后靠了靠,倚在冰凉的洞壁上,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重磅炸弹:“不熟。只是近来,本座恰好在暗中调查青岚宗的动向罢了。”
云清正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调查青岚宗?你?”
一个魔道头子调查正道魁首之一?
她想脱口而出“你又想搞什么破坏”,但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只是用更加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试图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据本座所知,”墨规并不在意她的怀疑,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的平稳语调说道。
“如今的青岚宗,内里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光鲜太平。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以玉衡长老为首,门下弟子则以那卫长风和云承意为翘楚,他们主张锐意进取,以严规峻法约束弟子,极力扩张势力范围,并与各大世家宗门紧密联结,美其名曰‘重振宗门声威’。”
他话语间有些讥讽。
云清正默默听着,这与她前世的记忆吻合。
玉衡长老确实是个又强势又刻板且野心勃勃的人。是个坏老头。
“另一派,则是以天枢掌门为首,多是些守旧又不愿多生事端的老家伙。”
墨规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明显的褒贬,但提及“守旧”时似乎撇了下嘴角。
“他们主张清静无为,顺其自然,认为修行重在修心悟道,而非争权夺利,打打杀杀。可惜,”他话锋微转,带上了一点冷意,“天枢掌门虽修为高深,德高望重,却性子过于宽和,甚至可说优柔寡断,门下弟子稀少且…不成气候,未能形成足够的影响力。”
他目光转向云清正,眼神深邃,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如今这卫长风四处斩妖除魔,积攒声望,仗着玉衡长老的鼎力支持和自身经营起来的影响力,大肆结交权贵,明里暗里抢占灵脉资源,打压异己,所为哪般?不过是为他日争夺那掌门之位铺路罢了。而天枢掌门…”他冷哼一声,带着些许不屑,“宗门内斗如此激烈,暗潮汹涌,他那位子,坐得可并不安稳…呵。”最后一声轻笑,充满了未尽之意。
云清正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天枢掌门…是那位总是笑眯眯、对底层弟子也还算宽和耐心的老者…
她前世死得早,并不清楚掌门最终的结局细节,只是做冤死鬼的时候只隐约听说是在冲击更高境界时失败了。
但现在被墨规这一点拨,细细想来,一位根基深厚的结丹大能,怎会如此轻易地在渡劫中身死道消?
除非…是有人根本不愿他成功!
是了,定然是玉衡长老和卫长风他们,怕夜长梦多,暗中做了手脚,除掉了这个最大的也是最后的障碍。
一股透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来,让她手脚冰凉。
卫长风的野心和狠毒,远超她之前的想象,现在他不仅要权,还要扫清一切可能的威胁,哪怕那是养育他的宗门长辈。
“他为何要如此急迫?”云清正忍不住脱口而出,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前世今生的线索在脑中疯狂交织。
“以他的天赋、心机和玉衡长老的全力支持,按部就班,那掌门之位也未必不是他的囊中之物,何须行此险招?甚至…”她想起卫长风那近乎不正常,仿佛没有瓶颈般的实力提升速度。
“…他的力量增长也透着古怪,快得…不合常理。”
云清正思索,他太不正常了,哪里有好东西往哪走,一点弯路都没有,好像有什么世外高人指引一样,总不能在身上揣满藏宝图吧??
墨规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本座也觉此事蹊跷万分。他看似在积极经营名声,编织关系网,但纵观其行迹,实则更像是在…借机搜寻什么。某种禁忌之术,失传邪法,或是某种能极大提升实力又能助他快速达成目的的外物…总之,绝非正道所为。此人野心勃勃,欲望深重,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患。”
他罕见地啐了一口,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嫌弃。
“更可恨的是,他干的那些脏事、烂事,手脚也算不上多干净,最后那屎盆子多半都要想方设法扣到我们这些天生邪魔,歪门邪道的头上来!平白替他们背锅,败坏我们的名声!”
云清正正沉浸在愤怒与推理中,听到最后这句充满怨念的吐槽,下意识就接了一句,几乎没过脑子:“你们…不是本来就是坏蛋吗?名声还需要他败坏?”
在她根深蒂固的认知里,魔道不就是无恶不作声名狼藉的代名词吗?
话一出口,洞内空气瞬间凝固。
云清正自己也傻眼了,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完了!怎么把心里的大实话说出来了!
墨规的表情瞬间僵住。
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落在云清正脸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一种名为“难以置信的无语”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又似乎觉得跟这个被正道洗脑的小家伙争论这个简直是对牛弹琴,拉低自己的档次。
最终,他只是抿紧了线条优美的薄唇,带着明显情绪地扭过头去,留给云清正一个写满“不想理你”的冷硬侧脸和下颌线。
云清正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她干咳两声,赶紧生硬地转移话题,试图挽回一下这跌落冰点的气氛:“那个…咳咳…我…我以前好像偶然听人提起过一嘴,说卫长风他似乎出身一个很隐秘家族?好像世代都背负着什么很沉重的责任吧?具体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她努力回忆着前世在青岚宗时听到的零星碎语……
墨规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回来,他沉吟道:“隐秘家族?沉重责任?”
他搜索着自己庞大的记忆库,随即摇摇头。
“未曾听闻。青岚宗对外一向只宣称他是某处偏远之地选拔上来的天才弟子,身世清白。”
他看向云清正,眼神里带着同样的困惑,“你从何处听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迷雾。
卫长风这个人,他的急切、他的力量、他那看似清白却可能隐藏极深的身世背景,处处都透着不寻常,像是一团被精心掩盖的乱麻一样。
“罢了,”墨规率先打破这无解的沉默,似乎懒得再纠结,“在此空想无益。他若真在寻找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总会留下痕迹。当务之急,”
他目光再次扫过云清正那可怜的修为和一身破烂行头,毫不掩饰其中的嫌弃,“你先需提升你那几乎等于没有的自保能力。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和运气,下次再撞见他,怕是连当耗子钻洞的机会都没有。”
云清正被他说得脸颊发烫,却又无法反驳。
确实,实力弱是原罪。
“走吧。”墨规站起身,流畅地拂了拂玄色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要拂去刚才那令人不快的对话和眼前这个没见识的家伙带来的晦气。
“先去附近的市集,替你淘换点像样的东西。你这般模样,实在…”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选择了杀伤力更强的,“…有碍观瞻,容易引人侧目,不利于隐蔽行事。”
云清正:“……”谢谢您嘞!还操心起我的形象和会不会拖后腿了!
她暗自磨了磨后槽牙。
但她确实急需补充物资,尤其是能保命和能跑路的东西。
她默默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尘土,认命地跟在墨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山洞。
晨曦已彻底驱散了氤氲的雾气,金红色的阳光穿透林叶,在山间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清新冷冽。
只是走在前后的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比来时更加复杂微妙。
多了一丝因共同秘密和暂时目标而产生的若有若无的同盟感,却又隔着巨大的身份鸿沟,以及根深蒂固的偏见和彼此心照不宣的深刻猜疑。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
虽然身边的这位临时同伴,是个更加捉摸不透、性格恶劣、还嫌弃她打扮的魔头。
云清正看着前方墨规那挺拔却透着孤冷疏离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搅和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混沌。
这重生后的修仙之路,真是越来越离奇,越来越离谱了。她忍不住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唉,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