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掺了墨的米汤,稠稠地裹住前行的队伍。连马蹄扬起的尘土,都染成了灰黑色。
钟霖率领一万骑兵,很快就来到城北十里外的土坡。
他刚刚勒住战马,晚风就卷着一股怪味撞来。那是血干后的腥气里,混着点类似军营夜宵馊掉的酸腐味,直往人鼻腔里钻。
还隔着一里地,他们就看见土坡顶端,有四个高耸的黑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也不知道是土堆还是石柱?
不过队伍再走近些,这才终于看得清楚。这根本不是什么土堆,而是层层叠叠的人头!
四座高耸的人头塔,耸立在这深邃的黑暗里。人头与人头之间,颧骨顶着眼眶,天灵盖压着下颌。
残留的头发像是像枯草,乱糟糟的缠在一块儿。暮色把人脸泡得发乌,有的眼窝空着,有的还圆睁着。
瞳孔里卡着最后一点光,像是还盯着坡下这群人。
最顶上那颗头颅,盔缨断了半截,挂在耳边。嘴角那道旧疤被血糊住,倒像是在冷笑。
风一吹,不知哪颗人头的下颌骨“咔嗒”动了一下。像夜里饿极了的兵卒,在嚼没啃干净的杂粮饼。
钟霖一直自诩胆大,参加义军后更是杀人如麻。可以说是滚过尸山踏过血海,不止一次在尸堆中睡过觉。
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看见这四座人头塔后。心神就不由得震动,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体也控制不住颤抖。
他身为主将都如此不堪,身后的骑兵更是乱了阵脚。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就连战马都被浓郁的煞气所迫,不由自主的连连后退。
有些士兵疯狂呕吐,还有些叛军胡乱喊叫。一时间人喊马嘶,骑兵队伍乱做一团。
钟霖不愧是统兵大将,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着身后慌乱嘈杂的队伍,他皱着眉头呵斥:“别慌、别乱!怕什么?不就是死人头嘛!”
“可……可是将军,那……那是我们的同……同伴啊!”
一个骑兵脸色煞白,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
“同伴!”
听闻这个骑兵的话,钟霖也是愣了一下。
不知何时?云开雾散。柔和的月光洒下,照耀着四座高耸的人头塔。
再次抬头,看向京观人头塔。这次借着月光,一下就看清那些熟悉的面孔。
看到他们,那狰狞扭曲的面容。刚刚才强压的惊惧,又再一次涌了出来。
因为这里面有好多人头,曾经都是与他相熟之人。
之前没能看清楚,现在才终于发现。位于人头塔顶端,摆放着的那颗人头,正是这两万骑兵统兵将领。
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大西镇远将军,刘子毅!
人的胆子一旦被吓破,就再也难以恢复。
钟霖第一次,成功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但是当他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特别是主将刘子毅后。
就再也压制不住,深入骨髓的恐惧蔓延全身。
他喉咙猛地发紧,早上啃的麦饼渣在胃里翻涌。目光扫过塔中层那张脸,发现竟然是马千总。
上次军营夜宵,还抢过他碗里的酱菜。现在半边脸被削掉,牙床子露在外面。沾着点暗红色的渣,倒像是没吃完的肉沫。
“将……将军,那是马千总啊!”
身后骑兵的声音发飘,带着哭腔:“他中午还说,等打完这仗。要带我吃酱肘子当夜宵呢……”
士兵的这话像根针,扎破了钟霖强撑的镇定。
他想起刘子毅出发前,拍着自己的肩说:“等拿下夔州城,哥几个好好吃顿宵夜。”
可现在刘子毅的头,就摆在最上面。眼仁对着他像是在问:
“兄弟,你的酒呢?”
身后的骑兵更乱了,有人跳下马就吐,酸水混着没消化的菜叶子溅在地上,和人头塔的腥气缠在一起。
战马刨着蹄子往后退,鼻孔里喷着白气,像是看见什么活鬼?
有个兵,突然疯了似的。突兀的大喊着:“别……别过来!”
手里的刀乱挥,差点就砍到旁边的人。
怕!!
都怕,谁都怕自己的头,明天也被垒上去。摆在刘子毅旁边,夜里被风吹着,像个没喂饱的饿鬼。
盯着下面路过的人,要“夜宵”。
钟霖的手开始抖,比握不稳刀更怕的是,他总觉得那些人头在看他。马千总露着牙床子,像是在笑他胆小,又像是在催他快逃。
不然下一个,就是你陪我吃这顿“夜宵”了!
月光再次被遮挡,人头塔成了四个黑糊糊的影子。可那股腥气、那声“咔嗒”的骨响,还有“酱肘子”三个字,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
到最后他只剩一个念头:跑,别被这些“老熟人”,拖去当夜宵啃了。
“啊啊啊啊……!!!”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右侧就传来一连串的惨叫。
惨叫还没落地,钟霖的战马突然人立起来。一双前蹄刨着空气,鼻子喷着粗气往后退。
它能比人,更先闻见风里的腥气。那是比人头塔更浓、更活的血味。
钟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泛白,眼睛却挪不开那四座塔。刘子毅的头在最顶上,头盔歪了,额角破了个大洞,凝固的血痂像块黑疤。
现在那张脸就悬在那儿,眼窝空着。像是正往下看他,看他这副吓破胆的模样。
“将军!风……风里有动静!”旁边的亲兵突然喊,声音却抖得像筛糠。
钟霖猛地回神,才听见远处传来闷雷似的响动。那不是雷,而是马蹄声,正从西南方向往这儿压。
他眯着眼往暗处看,只见一道白影破开夜色。越来越近,是骑兵,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枪尖上像是还挂着什么东西,一晃一晃的摆动。
“是白杆兵!”有人喊了出来。
这话像泼在滚油里的水,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就乱的队伍彻底炸了。
有骑兵掉转马头就想跑,却撞翻了旁边的人。
有人举着刀乱挥,嘴里喊着别过来。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清,反而砍翻了身边的同伴。
钟霖想喝止,可喉咙里像堵了东西。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就像一条即将渴死的鱼。
他看见白干骑兵最前面,那匹桃花马上的人。手里白杆枪闪烁寒光,猩红的枪缨,在夜色中随风飘扬。
此人正是,大帅口中的毛头小子!
也是这四座人头塔的始作俑者,白杆兵将领秦加月。
此刻他带着身后,六千白杆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像一道翻涌的白色浪花,正以极快的速度冲刺而来。
“结阵!结阵!”钟霖终于吼出声,可没人听。
他的兵要么在吐,要么在逃。连战马都在往后退,任凭鞭子抽在身上也不肯往前。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人头,在塔上层层叠叠摆着。又看着越来越近的白杆兵,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刘子毅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些人头,是不是早就等着拉他们一起垫背?
“咻咻咻……”
又一波箭雨射来,更多的叛军骑兵惨叫着坠马。白杆兵的马蹄声更近了,已经完全能看见,他们枪尖上的寒光。
钟霖的手开始抖,不是怕,是慌。是那种明明手里有一万人,却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的慌。
他看着身边的亲兵,抱着头蹲在地上哭。看着远处的骑兵互相踩踏,这才突然间明白。
这四座人头塔,哪里是京观?
实际就是一张,索命的符。早在他们看见的那一刻,胆子就已经被勾走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自己也算久经沙场,杀过的人也有几十上百。手下的这些骑兵,也个个都是历经厮杀好勇斗狠之徒。
为何?在这四座人头塔面前。全部都,被吓破胆了呢?
还有那些,实施者白杆兵。怎么就,不会被吓到?
其实叛军骑兵被吓破胆,那是必然的结果。并不是他们胆子大小问题,而是由特殊原因造成。
首先两万多人相互厮杀,其血煞之气就不可小觑。这些煞气汇聚于此,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场域。
再加上这两万叛军,死后还被割去头颅。导致这些新死的亡魂,集体爆发出强烈的怨气,全部都化成了怨灵。
两万怨灵盘踞于此,不但引动此地血煞之气。更是还吸引来了夔州城下,积存已久更加浓厚的煞气。
将这山坡方圆十里,都变成了鬼蜮之地。
还好闯进来的,是自身携带杀气的叛军。要是普通人误入这个场域,恐怕几里外就产生幻觉被吓疯了。
至于白杆兵为何?不受这场域影响,其实是有两个原因。
其一,他们是杀戮的制造者。这些化作怨灵的亡魂,对杀死自己的白杆兵,有着刻骨铭心的惧怕。
其二,是因为有王泽在场。
他虽然被秦加月的身体禁锢,无法调用自身阴气。但是只要他存在,就能镇压住这些怨灵。
毕竟如果不是被束缚,他是可以直接吸食这些灵体。就像钟馗吃鬼,能壮大自身一个道理。
王泽也可以吸食亡灵鬼魂,以此壮大增长自己的修为。
所以,对于这两万怨灵而言。现在的王泽,就是关在笼子里面的猛虎。
就算猛虎被关在笼子里,气息都是震慑万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