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里的檀香燃到第三柱时,辛弃疾的指节在周文通供状上叩出咚咚轻响。
案头《破绽录》翻到第三页,墨迹未干的批注里,“拓印须用辛某去年十月奏疏”一行字被他圈了又圈,墨圈叠着墨圈,几乎要将纸背洇透。
“去岁十月那道《论荆襄屯田疏》……”他垂眸低吟,指腹摩挲着供状边缘,忽的顿住——记忆里那道奏章的印泥色泽,比寻常朱红偏深两分,是自贡库特批的陈年老料。
“此印泥三年前才从蜀中运抵,只供户曹与中书两省用印。”他猛地抬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剑,“周文通不过个替罪的刀笔吏,怎会知道这等机密?”
窗外的雪粒子被风卷着,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他抽出压在供状下的旧批文,编号、用纸纹路、印油批次一一核对,越看眉峰越紧。
“伪造的密信竟用了新置的建阳纸,印泥倒是仿得像,偏批次对不上。”他将两纸并在烛火下,影子在墙上晃成两片重叠的云,“赵简这蠢货仓促行事,连物料都没统好——幕后必有人替他补漏。”
“郎君。”
门轴轻响,范如玉端着青瓷碗进来,碗里参汤腾起的热气,在她鬓边凝成细小的水珠。
她见案头堆着七八本账册,辛弃疾的官服半敞,腰间玉坠滑落在案角,连靴底都沾着未扫净的雪渣,眉尖便轻轻一蹙。
“三夜没合眼了。”她将碗推近些,青瓷与檀木相碰,发出清越的响,“参汤温着,喝了再看。”
辛弃疾这才察觉喉间干渴,端起碗时瞥见她眼尾细纹里的倦色——这三日他闭门谢客,她既要应付府外求见的官员,又要盯着后厨备药,连晨起的梅花妆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辛苦你了。”他声音放软,指尖碰了碰她手背,“赵简不过是刀柄,柳仲礼也非刀锋。”
范如玉将散落在案头的纸页归整,帕子擦过他染了墨的指节:“真正执刀的,该在御史台之上。”她抬眼时,目光像穿过层层纱幕,“陈参政这半年总在陛下面前提‘江左富庶’,偏生河北义军的密报,总比他的奏疏晚三日到。”
辛弃疾的指节在案上一叩:“无实证难动其根。”
“王岊曾掌中书录事。”范如玉从袖中摸出半枚旧玉牌,是当年王岊任建康通判时,辛弃疾送他的饯行礼,“他管着架阁库的旧档,若能查出去年十月那道‘特批用印’的原件……”
话音未落,辛弃疾已抓起笔在信笺上疾书。
墨迹未干时,他吹了吹纸页,又蘸着印泥盖了私章——不是官印,是范如玉亲手雕的“稼轩”小印。
“老周头赶夜路稳妥。”他将信折成细条,塞进竹筒,“就说这是给王家小公子的压岁帖。”
七日后的清晨,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惊醒了书斋里的辛弃疾。
他揉了揉发涩的眼,见案头多了封未拆的信——火漆是王岊惯用的缠枝莲纹,边缘还沾着临安的雨气。
“淳熙七政字乙三六……”他拆开信,快速扫过,忽然冷笑出声,“原件半月前‘失窃’?架阁库守卫森严,连老鼠都得登记入册,倒真有贼能搬空整份批文?”他将信拍在案上,信笺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抄录的驿递记录——赵简的亲弟赵?,半月前持着“借阅边报旧档”的令符进了架阁库。
“好个自导自演。”他抓起笔在纸上疾书,《伪证源流考》五个字力透纸背,“若真失窃,早该有御史参劾守库官渎职;偏生没人报案……”笔锋一顿,“是怕查下去,查到更见不得光的东西。”
范如玉立在门口,看他写完最后一页,将三份抄本分别装进青、蓝、墨三色封套:“不呈御前?”
“呈御前,便成了孤臣请命。”辛弃疾将封套递给候在廊下的亲卫,“分送李烶、王蔺、洪迈三位御史,他们背后是二十七个主战派言官——”他指节敲了敲案头的《伪证源流考》,“朝局这潭水,该有人来搅一搅了。”
果然第二日早朝,殿中侍御史李烶的弹劾书便像炸雷般劈在朝堂。
辛弃疾在府中听亲卫回报:“李大人说‘伪信案’非疥癣之疾,乃有司渎职、内贼蛀梁,直要请大理寺彻查。”他靠在廊柱上,望着檐角新融的雪水成串坠落,唇角勾出极淡的笑——陈景渊称病不入朝的消息,和柳仲礼急召赵简密议的线报,几乎同时送到。
“绿芜那边如何?”他问。
“扮作茶贩蹲在柳府后巷。”亲卫压低声音,“说柳大人院里的梅树底下,埋了半坛子烧过的纸灰。”
入夜时风雪又起。
辛弃疾独自往后园梅林,祖父遗剑的剑鞘在腰间撞出轻响。
雪压得梅枝弯成弓,他仰头望着缀满冰珠的红瓣,忽然想起范如玉前日说的话:“他们盼着你急,盼着你乱,盼着你跪在陛下面前哭诉求告。”
“可我偏要慢慢来。”他伸手接住一片落雪,任凉意渗进骨缝,“等他们以为瞒天过海时……”
灯笼的暖光从身后漫来,范如玉的影子在雪地上与他重叠。
她将狐裘披在他肩上,指尖触到他冰凉的后颈,轻轻一颤:“又在想什么?”
“想河北。”辛弃疾接过她手中的灯笼,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张六郎的密信说,义军已移屯黎阳,粮草能支三月。”他望着北方,雪片落在灯笼纸上,“他们在等江西的练兵成势,等我这把刀磨得更快些。”
远处忽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打破雪夜的寂静。
驿使的身影裹着风雪冲进府门,手中信笺还沾着未干的墨:“张六郎再报——黎阳守将暗通义军,城防图已到手!”
辛弃疾展开信笺,烛火在他指尖摇晃。
范如玉凑过来看,见信末画着朵朱砂梅——和前日那封一样的梅,一样的红。
“明日早朝。”辛弃疾将信收进怀中,望着窗外翻涌的雪云,“该有人坐不住了。”
书斋里,新抄的《伪证源流考》在案头静静躺着,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暗哑的光。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窗纸上,隐约能听见前院门房的低语:“大理寺的官轿,怎么这时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