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掠过汉阳城头,汉南王三个墨字在黑旗上翻卷如刃。
李二牛的铁枪戳进雪地里,枪尖溅起的冰碴子打在辛弃疾甲叶上,叮当作响:元帅,那守城的龟孙子把张参谋的脑袋射下来了!他解下腰间酒囊猛灌一口,酒液顺着络腮胡往下淌,末将带前锋营冲了这破城,把那姓李的反贼剜下来祭张参谋!
帐外忽有重物坠地之声。
张承恩捧着个木匣踉跄进来,匣盖半开,露出张参谋青肿的脸——右眼还嵌着半截箭杆,嘴角凝着黑血。箭尾刻着字。他声音发颤,指腹抚过箭杆上的刻痕,是李铁头当年教弟兄们打的标记。
帐中空气骤凝。
辛弃疾望着匣中那张熟悉的脸,喉结动了动。
张参谋是他从山东带出来的文书,去年在宿州城下替他挡过流矢,此刻眉骨上那道疤还泛着青。
他伸手合上匣盖,指节抵在木头上,指甲几乎要掐进纹路里:扎营。
元帅?李二牛的嗓门震得帐帘直晃,三十里扎营,这不是给反贼喘气的机会?
扎营。辛弃疾重复,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
他解下剑放在案上,剑鞘撞在青铜烛台发出闷响,传我将令:三军卸甲,埋锅造饭。
诸将面面相觑。
李二牛踹翻脚边的火盆,火星子噼啪溅在辛弃疾靴底:末将不明白!
蔡州城咱们用民心破,汉阳城难道要等反贼把民心喂了狼?
你不明白。辛弃疾突然闭了眼,指尖抵住太阳穴。
帐外的北风裹着雪粒打在牛皮帐上,像极了当年冰河断后的夜——李铁头带着八百敢死队守在冰面,他在南岸望着冰面被金人的铁蹄踩得咔咔作响。李铁头断后那天,冰面裂了十八道缝。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把最后一匹战马让给伤员,自己踩着碎冰往敌阵里冲。
我站在南岸,看见他的刀砍卷了刃,铠甲被箭射成筛子,还在喊保元帅过河
烛火忽明忽暗,照得他眼尾的细纹像道裂开的缝。
李二牛的铁枪当啷落地,张承恩的手扶住案角,指节发白。他娘的...李二牛蹲下来捡枪,声音哑得厉害,那老梆子现在举旗称王,莫不是中了邪?
不是邪。辛弃疾的睫毛剧烈颤动,眼前浮现出心镜反照里的画面——李铁头裹着染血的斗篷冲进破庙,看见妻子抱着饿得直哭的小儿子,老母跪在供桌前啃冷馍。他归乡那日,看见阵亡弟兄的妻儿在街头讨饭。他睁开眼时,两行清泪已经冻在脸上,看见转运使的官差拿着算盘,把阵亡抚恤算成了折耗银钱
帐外忽有马蹄声急。
范如玉掀帘进来,鬓角沾着雪,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
绿芜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半卷账册,封皮上荆湖北路军恤几个字被雪水浸得模糊。徐知俭的账册。范如玉把包袱放在案上,解开蓝布,露出半截发黑的断指,赵婆的儿子,去年在唐州战死。
官里说抚恤三十贯,她等了三个月,只等来这根断指——说是收尸的要五贯辛苦钱,裹尸布三贯,棺材板十贯。她指尖划过断指上的老茧,这孩子是火头军,掌勺的手,指节都是油浸的。
李二牛突然一拳砸在案上,震得断指骨碌碌滚到辛弃疾脚边。狗日的转运使!他抄起铁枪就要往外冲,末将这就去砍了徐知俭的狗头——
且慢。范如玉按住他手腕,展开那卷账册,徐知俭的私印盖在军恤折耗上,可上面还有虞党余孽的批注。她指尖点过一行小字,雷莽的名字,每月往建康送三车银锭。
帐外突然传来号角声。
辛弃疾掀开帐帘,只见汉阳城头的黑旗被风撕开道口子,露出后面的朱红城墙。
一个少年身影扶着女墙探出来,腰间挂着李铁头当年送他的狼首刀——是阿言,李铁头的义子,去年还跟着他们在襄阳城上放箭。
元帅!阿言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再往前,我...我就放箭了!他怀里抱着张硬弓,箭头正对着辛弃疾心口。
城垛后露出几杆长矛,矛尖上挂着血糊糊的布片——是宋军的号旗。
辛弃疾解下剑鞘,挂在腰间。
他踩过齐膝的雪地,每一步都踩得雪壳子咔嚓作响。
李二牛要跟,被范如玉拉住:让他去。她望着丈夫的背影,雪光映得他的铠甲泛着青灰,他要还的债,得自己还。
阿言。辛弃疾在离城门十步的地方站定,仰头望着城上的少年,你七岁那年,跟着你爹在冰河断后。
你爹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你,说跟着元帅,有饭吃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皮纸包,这是你娘上个月托人带的,说你爱吃的糖蒸酥酪,还热乎着。
阿言的手开始发抖,硬弓慢慢垂下来。
城垛后传来抽噎声,几个士卒探出头,脸上还挂着泪。张大牛,蔡州人,母病在床,遗孤三岁。辛弃疾提高声音,王铁柱,蕲州人,战前书信说愿以血荐轩辕。
陈三狗,黄州人,他娘每年清明都去江边烧纸,说我儿是龙,游到江里去了
城上突然响起抽刀声。
雷莽带着二十个亲兵冲上来,刀背砸在士卒后颈:哭什么!
反了你们?他扯过阿言手里的弓,对准辛弃疾,姓辛的,你当自己是活菩萨?
老子早跟虞相说好了,只要献了李铁头——
住口!李铁头的吼声震得城砖落雪。
他提着带血的刀从衙署冲出来,衣襟上沾着雷莽亲兵的血,虞允文早死了,你还抱着他的臭脚!他踉跄着扶住女墙,望着城下那个孤影,喉结动了动,稼轩...
铁头哥!阿言扑过去抱住他胳膊,元帅来还债了,他...他把弟兄们的名字都记着呢!
李铁头的刀当啷落地。
他望着城下那个在雪地里站得笔直的身影,想起冰河断后那天,辛弃疾跪在冰面上,抱着他满是箭伤的身子哭:铁头,我对不住你。此刻那身影更瘦了,铠甲上还留着蔡州城的血渍,可眼里的光跟二十年前一样——亮得能劈开阴云。
开城门!他吼道,声音里带着破音。
城门的铁链哗啦作响。
李铁头解下铠甲,赤着上身跪在雪地里,手里捧着汉南王的金印:末将昏聩,几成国贼。他把印往雪地里一按,金漆混着血珠渗进雪里,请元帅斩我以正军法。
辛弃疾弯腰捡起金印,指腹擦去上面的血。
他解下腰间的剑鞘,扔进火盆。
烈焰腾起时,剑在鞘中轻鸣,像极了当年冰河上的战鼓。刀可断,志不可折。他伸手扶李铁头起来,掌心触到对方背上的箭疤——那是为他挡的第三十二支箭,你未叛国,只问了一声:我们值不值得被记住
城门外,三军不知何时列成了方阵。
李二牛抹了把脸,吼道:张承恩捧起张参谋的木匣,放在雪地上:声音像滚雷,震得城头的黑旗簌簌飘落。
暮色里,范如玉带着赵婆和几十个阵亡将士的家属走到城前。
赵婆捧着断指,哭着跪下来:将军,我儿子...他值。
汉阳府衙前的灯笼不知何时全亮了。
远远望去,朱红的门楼下聚着黑压压的人群,有挑担的货郎,有提篮的妇人,还有抱着书箱的学子。
有人举着松明,火光里,还我军恤四个大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