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雪粒扑上汉阳残楼的断瓦,辛弃疾握着那柄陶勺的手紧了紧。
勺底焦黑的皮汤早冻成了硬壳,像块结痂的伤,映着他眼底的血丝——这已是他在楼里守的第三夜。
前日斥候来报,完颜突合的营火虽未熄,马蹄印却深而不乱,分明是退得从容。
他闭了闭眼,运起那套执念剥离的法子,将三日来胜战的狂喜、痛失岩生的悲怆都往心外推,只留敌我之势在脑中铺展成棋盘。
大帅。帐帘被风掀开条缝,李铁头裹着寒气撞进来,铠甲上的冰碴子簌簌落了满地。
他单膝点地,腰间那柄断刃的朴刀磕在青砖上,末将请命夜袭敌营!
完颜突合那狼崽子定是装退,趁他立足未稳——
起来。辛弃疾伸手去拉他,指腹触到李铁头铠甲下凸起的骨节,你当我看不出他憋着口气?
可你今非死士,是。他转身从案上取过一卷《忠魂志》,又摸出半块焦黑的火油罐——正是岩生昨夜为烧金军粮车,被流矢贯胸时攥在手里的,带着这个,去江北三县。
李铁头抬头,额角旧疤随眉峰皱起:末将是粗人,这等文事......
不是文事。辛弃疾翻开《忠魂志》,泛黄的纸页间夹着二十三根草茎,岩生他们二十三人,烧粮车时喊的是莫忘我名。
你就站在三县的祠堂前,把这半块油罐往香案上一摆,对着百姓说——金军为何来?
为抢粮杀人。
我军为何守?
为让你们的娃娃能唱童谣。
岩生他们为何死?
为让每具白骨,都能有名字刻在这卷上。
李铁头的喉结动了动。
三年前他在淮北当流寇,就是因为跟着个没名的草莽头领,战死了连块碑都没。
此刻他盯着《忠魂志》上两个字,墨迹未干,竟比刀疤还烫:末将......明白。
明白就好。辛弃疾拍了拍他肩膀,昔日你因无人记名而叛,今日若千人共念一卒之名,谁还敢说战死无名
楼外忽有灶火的焦香飘进来。
辛弃疾掀帘望去,见范如玉裹着件灰布斗篷,正蹲在西市废墟前,指挥绿芜往石磨里倒粟米。
她鬓边沾着草屑,却仍把粟米一粒粒捡干净:莫撒了,这是军中最后三石。
夫人!绿芜急得直搓手,三石粟煮粥够吃五日,磨成饼只够三日啊!
范如玉直起腰,指节被冻得泛青:饿极了的人,只会想着填肚子;饱过一日的人,才会想起要活。她从绿芜手里接过磨好的粉,团成掌心大的饼子,去叫小禾禾来。
小禾禾跑得气喘吁吁,羊角辫上还沾着雪。
范如玉把第一块饼塞进她冻红的手里:等会跟着我,每递一饼,就说此非施舍,是辛元帅与尔同嚼之革,今日还粮
同嚼之革?小禾禾歪头,忽然想起前日在火场里,她见辛公捧着块焦黑的树皮汤勺,是那天的皮汤?
范如玉摸了摸她的头,你记不记得,你岩生哥哥烧粮车时,喊的最后一句话?
小禾禾的眼睛亮了:莫忘我名
范如玉提起竹篮,我们要让百姓知道,辛元帅嚼的是树皮,他们啃的是土,可这土底下,埋着同一块心。
饼香飘满断街时,范如玉和小禾禾的竹篮空了。
老妇捧着饼跪在雪地里,眼泪砸在饼上:当年我男人战死东京,连块破布都没裹......有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卒突然站起来,喉结动了三动,喊得声如裂帛:元帅嚼皮,我啃土,也随他守城!
金斧砍城城不倒——小禾禾蹬上残损的箭楼,举着冻僵的小手唱新童谣,宋人守心心不摇。
一革一汤煮乾坤,三百七十二魂护汉阳!
童声撞碎晨雾,传得老远。
金军哨骑在十里外勒住马,有个年轻的卒子突然扔掉弓箭,蹲在雪地里哭:我娘要是知道我在这儿砍守家的宋人......
哭什么!完颜突合的双斧劈在他脚边,狼头纹在脸上扭曲成狰狞的疤,再敢动摇军心——他的斧刃挑开那卒子的衣领,露出项下半枚玉锁,把这劳什子寄回家?
我替你寄!
血溅在雪地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可当夜,金营里的梦呓声却多了起来。
有个老兵攥着半块火油罐睡熟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岩生......岩生......
辛弃疾在城楼守到三更,忽觉后颈一麻。
他闭目凝神,心镜里竟浮现出江陵方向的烟尘——不是兵甲,是成百上千的百姓,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粮袋、棉被,甚至还有几坛黄酒。
秦猛!他一把扯过身边的亲兵,快传令李铁头,三日内凡有百姓携粮至汉阳者,不论南北口音,都迎入城!他抓起狼毫笔,在《忠魂志》旁又摊开一卷新册,另立副册,名曰《义民录》,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上!
秦猛领命去了。
辛弃疾望着北天渐亮的星子,忽然笑了——完颜突合用血立威,他用名立心。
这人心的刀,早该出鞘了。
四更风紧时,李铁头背着《忠魂志》和半块火油罐出了城。
他在雪地里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眼汉阳城。
晨光中,箭楼上的小禾禾正踮着脚,把新写的字贴在残旗底下。
那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倒比任何战旗都醒目。
德安府外的官道上,李铁头的亲兵已在道旁支起木案。
案上摆着《忠魂志》、半块火油罐,还有盏没点燃的长明灯——等他到了,这灯,该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