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宫的漏壶滴到第三十声时,张承恩的膝盖已在金砖上跪出一片湿热。
他望着御案上那卷泛着野艾香气的《归正录》,想起三日前寒潭夜访时的情形——辛弃疾在竹影里对空设了个蒲团,酒盏里斟着冷透的茶,说:“这座是给庐州城头的枯骨坐的,他们等了二十年,总得有人陪。”
“张卿。”孝宗的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线,“彼以录民名为功,岂非收买人心?”
张承恩额头触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在丹墀上:“收买者,以利诱人;此乃以心唤心。臣在寒潭见辛帅写《归正录》,每写一人名,便往砚里添一撮野艾。百姓呼‘辛公’,非呼其名,呼其信。”
御案后传来书页翻动声。
张承恩抬眼,见孝宗的指尖停在“兵可败,民不可弃”那行字上,指节微微发颤。
“若朕不召,彼可出兵?”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张承恩想起寒潭深夜,辛弃疾醉后舞剑,剑锋挑落半轮残月,哭着喊:“元嘉若有私心,天诛地灭!”当时他躲在竹丛里,冷汗浸透中衣——那哪里是谋逆者的狂言,分明是困在忠字里的困兽在撞墙。
“臣观其夜舞剑,泣呼‘元嘉若私心,天诛地灭’。”张承恩重重叩首,“此非谋逆,乃自囚于忠。”
殿外的更鼓敲过五更,孝宗突然挥了挥手:“退下吧。”张承恩起身时,见御案上的烛火将“民不可弃”四个字照得发亮,像要从纸里烧出来。
归心祠的日头正毒。
辛弃疾站在新立的“问心台”下,看林子敬带着十名太学生拾级而上。
台边摆着两坛雄黄酒,坛口的红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浸泡的《美芹十论》抄本——这是他设的规矩:凡质疑者可上台自辩,若能说动台下百人,便饮了这酒,他辛弃疾自解帅印。
“辛师若真忠,何不赴临安面圣自辩?”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喊。
说话的是个青衫士人,腰间玉坠刻着“建安书坊”字样,显然是主和派养的笔杆子。
林子敬没急着反驳。
他从怀里摸出本泛着血渍的《忠魂录》,翻到中间一页,指给众人看:“李四,原鄂州义军,绍兴三十年抗金时断了右腿。主和党清剿义军那日,他妻儿跪在安抚司门前求告,被衙役打断了三根肋骨。”他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祠前古柏的鸦群扑棱棱飞起,“若辛公不自保,今日谁替李四收骨?谁替他妻儿讨还那碗冷粥?”
台下霎时静得能听见松针落地。
那青衫士人张了张嘴,最终攥着玉坠退下台去。
七八个太学生红着眼眶跟了下去,他们的鞋跟碾过地上的野艾,香气混着雄黄酒味,漫得满祠都是。
“林生。”辛弃疾走上台,拍了拍林子敬的肩。
少年身上还带着墨香,应该是连夜抄完《归正录》副本赶来的,“去把《忠魂录》抄三百份,分送江南各书院。”林子敬重重点头,袖中露出半截未写完的诗稿,最末一句是“莫笑书生空论剑,寒潭夜火照归心”。
寒潭的蝉鸣刚歇,小德子的马蹄声就撞破了暮色。
他捧着明黄缎盒站在竹篱外,额角渗着汗——这趟密诏走得急,连御赐的金瓜子都没来得及揣。
“辛帅。”小德子掀开盒盖,诏书展开,只有一句话:“若朕不诏,汝可出否?”
辛弃疾盯着诏书看了半晌,突然转头对范如玉说:“取那把旧陶壶来。”范如玉应了一声,从竹橱里捧出个茶渍斑驳的陶壶——这是他们刚成亲时,在滁州市集花五文钱买的,壶身刻着“寒潭煮雪”四个字,是范父当年送的贺礼。
泉水在松枝上滚得咕嘟响。
辛弃疾执壶,将茶缓缓注入两个粗陶盏中。
一盏放在自己面前,一盏推到旁边的空座前。
茶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角的细纹。
“此茶,一为君,一为民。”他的声音像浸了寒潭水,“君若不饮,民仍需暖。”
小德子捧着诏书往回赶时,怀里多了张茶盏拓印。
他借着月光看,见两个粗陶盏并列,一个满得要溢出来,一个空得能照见人影。
马背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他突然想起出宫前孝宗说的话:“把辛帅的动静,连茶盏的纹路都给朕描清楚。”
临安宫的烛火又亮了整夜。
孝宗对着茶盏拓印坐了三更,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他想起乾淳初年,也是这样的春夜,他和辛弃疾在御园论政。
那时辛弃疾说:“天下之治,在使民有归心。”如今茶盏还在,归心二字,倒比当年更沉了。
朱笔落下时,墨汁在诏书上洇开个小团。
“庐州事,辛某可便宜行事。”他又添了一句,“朕信汝,如信此茶。”
范如玉把“茶冷碑”拓印分给太学生那日,归心祠外排了半里长的队伍。
林子敬抱着一摞拓本往书院跑,被个老妇人拦住:“小官人,能给我张吗?我儿子在庐州当差,说城头的守军总望着南边叹气。”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锅盔,“我没银子,这干粮你拿着……”
“婆婆。”林子敬把拓印塞进她手里,“这是辛帅给百姓的信,不要钱。”老妇人抹着泪走了,他望着她佝偻的背影,突然明白辛弃疾说的“以心唤心”是什么意思——那不是朝堂上的权谋,是寒夜里递过去的一盏热粥,是雪地里伸过来的一双手。
归心祠的“还魂鼓”是第三日响起来的。
范如玉让人在鼓架上贴了张告示:“凡愿随北伐者,击鼓一声。”第一声鼓是个拄拐的老兵敲的,他说自己是“忠勇营”最后一个活着的;第二声是个穿襦裙的小娘子,她说要给战死的哥哥报仇;第三声、第四声……鼓声昼夜不停,数到第七百三十六响时,负责计数的书吏抹了把汗:“正好是忠勇八营的数!”
辛弃疾站在鼓前,指尖抚过鼓面的纹路。
那是钟九皋用剑划的,每道刻痕都对应着庐州的一条街巷。
“此非征兵令,乃还乡帖。”他对范如玉说,声音轻得像落在鼓面上的蝴蝶,“他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接家人回家的。”
夜更深了,鼓声渐息。
归心祠外突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门房掀开布帘,见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滚下马背,怀里紧抱着个油皮纸包。
“庐州密使。”他喘着气,把纸包递给辛弃疾,“城中百姓,夜夜望南哭。”
纸包展开,里面是块染血的布帕,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南朝若来,我举火为号。”
辛弃疾抬头望向北方。
月亮被云遮住了一半,可他仿佛看见庐州城头的火光,正一点一点,顺着野艾的香气,往南飘来。
李铁头的轻骑队是在第二日清晨出发的。
他摸着马背上的青布包袱,里面除了《归正录》副本和野艾束,还多了张“茶冷碑”拓印。
过野艾林时,又有一束野艾从包袱里掉出来,滚在路边。
风掀起他的衣摆,远处庐州方向的烽烟还未散,可风里已经飘起了野艾的香气,混着粥锅里的米香,朝着北方翻涌。
归心祠的晨钟敲响时,李铁头勒住马。
他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庐州东境,见山坳里升起一缕炊烟,像根细细的线,把南边的云和北边的天,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