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北来,吹过带湖之畔的荒原,掠过新翻的黑土与未熄的篝火。
晨雾尚未散尽,刘石孙已立于祠堂门前,白发如霜,目光沉静。
昨夜那场异象仍在他心头回荡——族谱覆地缝,墨迹浮现“还我河山”四字,笔锋刚烈,仿佛辛公亲临执笔。
他蹲身再察,指尖轻触祠堂青砖缝隙,忽觉一丝温热自地下透出,金脉如根须蜿蜒,竟已深入地基三尺有余。
每逢子时,祠中牌位微震,非风非鼠,似英灵低语。
村老皆言:“祖宗不安矣。”唯有刘石孙知晓,这不是不安,是回应。
是千万百姓以血汗踏出的北向之路,唤醒了沉睡的忠魂。
州府差役骑马而来,尘土飞扬。
一名皂衣小吏跳下马背,将一纸朱批禁令贴于祠门:“私结义社、擅修官道者,以谋逆论,违者斩首示众!”
围观百姓默然片刻,继而哄笑。
一个老农走上前,撕下禁令,折成方胜,糊在背篓内侧,挑起泥担便走。
“正好防潮。”他说得平淡。
孩童们争相效仿,有人将禁令卷成筒状插香,供在泥塑“辛公像”前。
那像是用田埂黄泥捏成,眉目粗拙却神韵凛然,双目朝北,香火缭绕。
“保我路通汴梁。”稚声齐诵,在山谷间回响。
刘石孙望着这一幕,唇角微动。
他知道,朝廷能封嘴,却封不住心;能烧纸,却烧不灭纸。
这路不是修出来的,是人心踩出来的。
而今连大地都在呼应——金脉入土成网,血脉与土地共鸣,何惧一道空文?
与此同时,张阿艾立于高台之上,鱼叉旗迎风猎猎。
夜训刚毕,众人正收锄归舍,忽闻旱道上马蹄急促,尘烟滚滚。
哨卒飞奔来报:“朝廷遣使巡边!命拆毁田垄营寨,焚我庐舍!”
张阿艾神色不动,挥手令众人熄火散去,唯留鱼叉旗孤悬台顶,如誓旗不倒。
片刻后,使者率十余骑至。
此人着紫袍角带,面目倨傲,勒马环视一周,冷笑:“尔等村夫,竟敢以耕田为名,布军阵格局?形同叛逆!奉旨清剿,即刻焚毁!”
火把点燃,投入田垄草堆。火焰腾起,浓烟升空。
可就在此刻,湖面忽现异光——千百盏残灯自水底浮出,逆风而行,如星流逆溯,直扑火场。
火舌竟被逼转方向,反卷向官军马队!
“妖火!妖火作祟!”随从惊骇大叫,纷纷拔马欲逃。
使者面色惨白,坐骑惊嘶人立。
他死死盯着那盏领头陶灯,灯壁隐约映出一人身影:披甲执剑,目视北方——正是辛弃疾当年校阅民兵之像!
“不可能……他早已贬居林泉……”
话未说完,狂风骤起,湖灯四散,化作漫天光雨,笼罩整片田野。
火势顿熄,唯余焦痕,田垄依旧完整如阵。
使者仓皇下令撤退,一路马失前蹄,三跌两倒,狼狈不堪。
次日清晨,邻村百姓纷至沓来,观此奇景,无不称奇。
有人当场拆屋取木,依《屯田策》格局重划田亩;更有妇孺编草为盾,小儿持竹竿列队操演。
火来则避其锋,风起则燃其势,星火燎原,势不可挡。
桑林深处,渔舟隐匿如影。
周大橹之孙接过盐商暗中送来的第二批物资——旧弩机三十具,箭矢五百支,皆锈而不废。
他命人连夜拆解,以渔网浸桐油晒干,裁剪缝合,制成轻甲二十副,穿之若羽,韧可挡刃。
“祖父说过,水战不在船坚,而在人心齐一。”少年低声吩咐,“昼散夜聚,橹声为令。”
当夜,禁军一小队潜入芦苇荡,欲剿“带湖遗耕”残部。
刚入深处,忽见水面浮光点点,如鬼火浮动,又似千眼凝视。
细看之下,竟是渔舟底部涂有荧粉,借月光映照,布成迷阵。
风起浪涌,光影摇曳,恍若亡魂列阵。
“有鬼!有水鬼拉脚!”一名士卒尖叫,足下一滑,陷入淤泥,同伴伸手相救,却发现四周尽是枯骨残甲缓缓浮起,缠绕船底。
实则是周大橹之孙早令旧部沉埋旧械,以丝线牵引,配合灯光幻影,造出阴兵之势。
禁军心胆俱裂,未及交战,转身溃逃,连兵器都丢在泥中。
少年立于舟首,望北不语。
良久,轻声道:“你们怕的不是鬼……是民心醒了。他们知道这条路,迟早要通到汴京。”
临安城外破庙,残灯如豆。
辛小禾蜷坐佛龛之后,手中炭笔不停。
他刚刚听闻使者焚田失败、湖灯显灵之事,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
“成了。”他喃喃,“民修之路,已非纸上谈兵。”
案上摊开的地图已被誊抄数十份,每一张都标注清晰,附《美芹十论》节选,题名《北道通议》。
那些无字木印,如今已出现在江东、两浙十余州的秘密传抄本上。
他抬头望向窗外,东方微明,第一缕风穿过断檐,吹动桌上一页残稿。
那上面绘着一盏陶灯,灯壁刻着半句铭文,尚未写完。
他提笔蘸墨,轻轻落下最后四字:
“光照后来。”第450章 传灯者不言
风自临安城外破庙起,吹向江东八百里山河。
辛小禾将最后一卷《北道通议》封入竹筒,藏于书箱夹层,换上粗麻襕衫,束发戴巾,扮作游学士子,背负行囊,踏上了通往州学的青石古道。
他步履沉稳,目光却如鹰隼扫过沿途驿站、渡口、茶棚。
每一处皆有禁军巡哨,每一张告示墙都贴着“严禁私传兵策”朱批榜文。
然百姓视若无睹,孩童以之折纸鸢,老妪用它包油条,一缕烟火气中,尽是无声的蔑视。
第一站至婺州州学,正值晨课。
辛小禾立于廊下,听诸生诵读《孝经》,声调平板,心不在焉。
他轻咳一声,取出陶灯置于石案之上。
灯身黄泥烧就,釉色斑驳,唯“辛门遗志”四字刻得深峻如刀劈斧凿。
“诸位可知,何为‘民修北道’?”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钟鸣鼓应。
学子愕然。一人讥道:“此乃逆谋,岂容讲论?”
辛小禾不怒,反笑:“昔年武侯屯田汉中,岳王垦营襄邓,可曾奉旨?”他缓缓展开一幅舆图,正是《北道通议》所绘——从带湖起,经信州、衢州、徽州,一路隐线北指汴梁。
“此非叛路,乃生民之路。金人南侵一日,此道便存一日;朝廷不复中原,百姓自修其途。”
语毕,他点燃陶灯。
火光摇曳中,映出墙上悬挂的《美芹十论》残篇。
有老教授颤巍巍上前,细看灯上铭文,忽抚须长叹:“辛公当年上书十策,天下漠然。今日一灯如豆,竟照人心……此非叛,乃续命也。”
话音未落,门外马蹄骤响。
一名御史携吏卒闯入,厉声喝问:“何人在此蛊惑士子?速速拿下!”
然而未等差役动手,满堂诸生已纷纷起身,围立案前。
有人高声诵起《美芹十论》首篇:“臣窃观陛下有恢复之心,而无恢复之臣……”一句接一句,声浪如潮,震得梁尘簌落。
那御史面皮涨紫,终究不敢动武,只得拂袖而去。
是夜,辛小禾宿于学舍。
窗外月明如洗,他独坐灯下,见陶灯焰心忽跳三下。
他心头一凛——这是约定的暗号:四方联动,已成犄角之势。
与此同时,临安宫中,更深露重。
小内侍提着铜壶巡更至御药房外,忽见一道黑影匆匆而出。
来者乃当值太医,鬓角带汗,怀中文书半露。
小内侍佯作扫地,耳尖捕捉到断续低语:“……龙体受损已久,近日咳血不止,脉象浮散,恐难久持……”
他心头剧震,悄然退入回廊阴影。
怀中陶灯毫无征兆地发烫,仿佛内有熔金流转。
他惊疑不定,启开砖缝藏灯处,只见灯焰扭曲变幻,竟映出千里之外景象:
刘石孙立于祠前,率族人夯土筑基,每一锤落下,地底金脉微光闪动;
张阿艾高台点将,鱼叉旗下,农夫列阵如军,锄头作戈,犁辕为盾;
周大橹之孙泛舟湖心,渔网轻甲在月下泛着幽光,橹声暗合兵律;
而辛小禾正立于越州讲坛,手中陶灯交予一名少年,唇形微动,似在叮嘱:“传火不传名。”
四象方位分明,动静相济,隐隐结成一座无形军阵,横贯江南腹地。
小内侍屏息凝视,冷汗浸透内裳。
良久,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州学志》,翻至批语页空白处,咬破指尖,蘸血写下一行小字:
民气已成,逆之者亡。
风穿回廊,灯影摇曳,如万民低语,如战鼓将起。
而在带湖之畔,夏至将近,山野寂静无声。
刘石孙拄杖独行村后小径,仰望星空。
北斗斜挂天穹,斗柄缓缓偏移,直指北方幽邃之地。
忽然——
一道炽白流星撕裂夜幕,拖着金红尾焰,坠向带湖方向。
他双目骤睁,疾步前行。
湖面依旧漆黑,却有一股沉闷震感自足下传来。
片刻之后,湖心深处,一点金光冲天而起,照亮半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