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溪镇的暮春,不见半分往昔生机。
残阳如凝血,沉沉坠在西边枯山之后,将天地浸染成死寂的赭红。曾经滋养全镇的洛水早已干涸见底,河床龟裂如老龟背甲,裸露的泥沼上堆积着枯死的鱼虾,腐臭气息与漫天扬尘交织,呛得人肺腑生疼。两岸杨柳尽失葱茏,焦黑枝干扭曲如伸向苍穹的枯瘦手指,叶片早已化为灰烬,风起时扬起细碎黑末,与黄尘纠缠,蔽日遮天。
镇心空地上,盘踞着一头形似枯藤缠绕的巨虫,长约三丈,通体由灰黑色粗藤交织而成,藤条布满尖锐倒刺,泛着幽绿寒光。巨虫头部不见五官,唯有一张黑洞洞的巨口,不断吞吐浓黑雾气。雾气所过之处,本就枯黄的草叶瞬间化为飞灰,连断壁残垣上仅存的青苔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剥落。这吸食灵气的怪物,数日间已将洛溪镇的天地灵气吞噬殆尽,致使生灵凋敝,百姓流离。
百姓们蜷缩在镇边缘的破屋残垣后,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孩童的哭声断断续续,被风卷得支离破碎。一位老妪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孙儿,泪水早已流干,浑浊的眼睛望着镇心的怪物,满是绝望。几个壮年汉子紧握锄头扁担,却只瑟瑟发抖,不敢上前——前几日组织反抗的同乡,被怪物藤条卷走后连尸骨都未曾留下。
轰隆——
破空声自天际传来,玄色身影如离弦之箭,携凌厉魔气自枯山方向疾驰而至。云缥筱执玄铁剑,玄色劲装在风中猎猎作响,剑穗上暖玉与竹编蝴蝶随之剧烈晃动,温润光泽与周身凛冽魔气形成奇异和谐。文烈文瑶紧随其后,文烈肩扛巨斧,文瑶手握双匕,神色凝重。
是……是魔尊大人!有见过云缥筱的百姓认出她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更多却是忐忑——魔道之人在正道传言中向来凶名昭着,不知这位魔尊是来斩妖除魔,还是趁火打劫。
云缥筱未理会百姓目光,视线死死锁定镇心枯藤巨虫。玄铁剑在她手中微微震颤,似也感知到怪物的邪恶气息。文烈,护住百姓。她声无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文瑶,牵制藤条。
得令!文烈立即应声,扛斧冲到破屋前将百姓护在身后,虎目圆睁紧盯怪物,都躲好了!有我们在,伤不着你们!
文瑶身形灵动如浅影,绕至怪物侧面,短匕寒光乍现,看准一根伸向百姓的藤条猛劈而下。声中藤条应声而断,切口处涌出墨绿汁液,散发着刺鼻腥臭。
枯藤巨虫似被激怒,黑洞巨口发出刺耳嘶鸣,无数粗藤猛地向四周甩动,带着呼啸风声砸向地面,掀起漫天尘沙。数根藤条直袭文瑶,倒刺闪烁幽绿光芒,显然淬有剧毒。
云缥筱眼神一凛,玄铁剑应声出鞘,魔气自剑刃暴涨,化作漆黑斩击直劈袭向文瑶的藤条。然声响,魔气斩击与藤条相撞,藤条瞬间断为数截,墨绿汁液溅落焦土,发出声响,腐蚀出处处坑洼。
多谢魔尊!文瑶趁机闪退,这怪物藤条极硬,还能再生!
云缥筱未应,深知对付此类怪物须直击要害。足尖轻点,身形如玄鸟掠起,玄铁剑带着劈山裂石之威直刺怪物巨口。然巨虫早有防备,数根粗壮藤条交织成网护住巨口。玄铁剑劈在藤网上发出沉闷撞击,藤网虽未破裂却也深深凹陷,可见其力道之强。
正值此时,巨虫突施偷袭,一根隐于尘沙的细藤如毒蛇窜出,直取不远处蜷缩屋角的幼童。那孩童约莫四五岁,吓得浑身发抖,连哭声都噎在喉间。
小心!文烈嘶吼欲冲,却被另一根藤条缠住巨斧,动弹不得。
云缥筱瞳孔骤缩,顾不得继续攻击,猛地转身纵至孩童身前。嗤——细藤倒刺狠狠划过她后背,玄色劲装瞬间裂开三道长口,鲜血立时浸透大半衣襟。她闷哼一声,却仍挺直脊背,玄铁剑反手挥斩,断去毒藤。
莫怕。她低头望向怀中瑟瑟发抖的幼童,声线难得放柔,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抚,有我在。
孩童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望着眼前玄衣染血的女子。虽周身散发着令人敬畏的魔气,眼神却异常坚定,让人心安。孩童哽咽点头,紧紧抱住她的胳膊。
云缥筱将孩童交给冲来的文瑶,转身再战巨虫。后背伤口灼痛难当,鲜血顺衣摆滴落,在焦土上晕开朵朵暗红。但她的眼神愈发凌厉,魔气也愈发浓郁——这怪物不仅吸食灵气,更伤及无辜,正是她杀道所要斩的该杀之人。
玄铁剑在她手中运转如飞,魔气与剑势相融,每次劈砍都带着毁天灭地之威。藤条不断断裂又不断再生,墨绿汁液溅满玄衣,与鲜血交织,狼狈却壮烈。文烈文瑶从旁辅助,牵制部分藤条,为云缥筱创造战机。
百姓们望着这一幕,早已忘却恐惧,纷纷为云缥筱呐喊助威。魔尊大人加油!杀了这怪物!往昔的敬畏化为感激与期盼,他们亲眼见证这位被正道称为的魔尊,为护他们不惜以身受创,浴血奋战。
半个时辰后,云缥筱抓住巨虫再生藤条的间隙,纵身跃起,玄铁剑贯满魔气,如黑色闪电直刺巨虫巨口。吼——巨虫发出凄厉嘶鸣,身躯剧烈扭动,无数藤条疯狂甩动却再无伤人之力。黑气自巨口不断涌出,渐散于空气中,巨虫身躯开始枯萎瓦解,最终化作焦黑藤屑,随风消散。
云缥筱落地时脚步踉跄,几欲摔倒。后背伤口钻心痛楚,失血令她面色苍白,唇角溢出血丝。她拄着玄铁剑勉强站定,望着周围欢呼的百姓,眼底无半分得意,唯余如释重负的平静。
魔道妖邪!安敢在此滥杀!
厉喝声打破欢庆,数名身着正道服饰的修士踏尘而至。为首的青云门长老面色阴沉,目光锐利如刀锁定云缥筱,周身凛然正气。他们显然被怪物气息引来,却只见玄衣染血、魔气萦绕的云缥筱与满地藤屑,便武断认定是她在滥杀生灵。
长老,就是她!洛溪镇生灵定遭其毒手!年轻修士指着云缥筱愤慨道,魔道之人,果然凶残成性!
云缥筱蹙眉未辩。她深知在这些正道修士眼中,魔道之人无论善恶皆错,辩解徒劳。只紧握玄铁剑,警惕相视——她不畏争斗,不惧污蔑,唯恐再伤及无辜百姓。
拿下这妖邪,带回青云门伏法,以正天道!青云门长老令下,众修士即刻拔剑,灵气汇聚直指云缥筱。
百姓们纷纷上前阻拦:长老明鉴!是这位魔尊救了我们!那怪物吸食灵气,是魔尊大人斩杀!不可冤枉好人!
尔等凡夫,休被妖邪表象所惑!青云门长老厉声呵斥,魔道最善伪装,今日不除,后患无穷!言毕率先出手,青色灵气直斩云缥筱。
云缥筱眼神转冷,玄铁剑横挡魔气,却因后背伤口牵动闷哼后退。她剑指正道修士,周身魔气再起,已做好迎战准备——纵被天下误解,也绝不容人污蔑,更不会让身后百姓受伤害。
剑拔弩张之际,清润月华自天穹洒落,如流水漫过焦土,驱散漫天尘沙戾气。
君青筠踏月而来,素白仙袍随风轻扬,衣摆拂过焦土不染纤尘。青丝以竹簪松松绾就,月华剑斜执手中,剑穗竹蝶轻摇,清辉萦绕周身,与云缥筱的魔气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异常和谐。
她目光掠过对峙双方,最终落定云缥筱身上。那玄色身影背对百姓拄剑而立,后背伤口犹渗鲜血,玄衣早已被血与墨绿汁液浸透,唇角血迹未干,却依旧脊背挺直如不屈墨竹,守护着身后众生。而她的面前,是正道修士的剑锋相向,眼中满是敌意与偏见。
君青筠心口蓦地一疼,如被竹尖狠刺。她快步走至云缥筱身前,月华剑轻挥,清辉化作屏障隔开双方。诸位请住手。声线清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是在护民,非是滥杀。
君仙尊?青云门长老显然识得她,脸色微变,您何以为这魔道妖邪辩解?
她非妖邪。君青筠转首,目光锐利如剑,洛溪镇怪物已被她斩杀,百姓得以保全,此乃事实。诸位仅凭魔修身份便断定其善恶,未免武断。她顿了顿,扫视在场正道修士,正道之义在于护佑苍生,而非以修行属性定人善恶。她今日所为,比某些空谈正道、不辨是非之人,更配得上二字。
青云门长老面色青白交错,却无从反驳——百姓证词、怪物残骸皆印证君青筠所言。只得悻悻道:纵使她今日护民,终究是魔道之身,来日必成祸患。
来日之事,自有公断。君青筠不再理会,转身望向云缥筱。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唇角血迹刺目,后背伤口仍在渗血。心软成一片,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竹纹帕子。
她抬手轻抚云缥筱唇角,小心翼翼拭去血迹。帕触温软,指尖触及温热血珠时,二人俱是一怔。
云缥筱瞳孔骤然收缩,如平静冰湖被石子惊破,眼底首度泛起清晰涟漪。她感受着君青筠指尖的温软,帕子的细腻,动作中满溢的心疼与温柔。这些年来她修杀道、斩妖邪、护苍生,始终被正道误解,受魔民敬畏,从未有人如此温柔地为她拭去血迹,从未有人这般坚定地立于身侧,道一声。
他们不懂。云缥筱声线轻哑,如风过枯木的低鸣。她不解为何这些正道修士只观其修行属性,却不见其所作所为;不懂为何拼死护民,换来的仍是污蔑与刀剑相向。
君青筠指尖微滞,随即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温热包裹着云缥筱微凉的手,传递着坚定力量。我懂。声清润温柔如竹露滴石,清晰笃定,我懂你的杀道,懂你的守护,懂你一切所为,皆是为了苍生。
三字如暖流,瞬间涌遍云缥筱心田,驱散所有委屈孤寂。她凝望君青筠眼眸,那双眼盛满理解与信任,如蕴月华,温柔坚定。心跳漏了一拍,后背痛楚似也减轻,陌生暖意自心底升起,甜胜糖葫芦,清逾竹露茶。
青云门众人见君青筠如此维护云缥筱,知今日难讨便宜,又被百姓怒目而视,只得冷哼离去:君仙尊,好自为之!
修士离去后,百姓纷纷围拢道谢:多谢仙尊!多谢魔尊!老妪抱着获救幼童走到云缥筱面前深鞠一躬:魔尊大人,老身先前错怪您了,竟未看出您是如此善心之人。
云缥筱默然摇首。她不在乎他人谢意,不介意往日误解,只要百姓平安,只要君青筠懂她,便已足够。
君青筠望着她苍白面色心疼道:伤口需尽快处理,我们先寻处落脚。
云缥筱点头,任由君青筠相扶。文烈文瑶紧随其后,百姓热情邀她们至镇上仅存的完好屋舍休息,还主动取出家中仅余的粮水。
残阳尽没,夜色渐浓,星子缀满苍穹。洛溪镇的风依旧卷着尘埃,却不再凛冽,反带着淡淡暖意。云缥筱倚靠君青筠肩头,感受着她掌心温度,望着身边欢欣百姓,心中因杀道而生的孤寂,渐渐被温暖填满。
她知前路或许依旧艰难,正道误解或许仍在,但她不再独行。有君青筠懂她护她,有文烈文瑶誓死相随,有百姓真心认可,这份守护苍生的杀道,便有了意义。
君青筠扶着她缓步走向百姓指引的屋舍。素白与玄色身影并肩而行,月华洒落周身,将二人影子拉长交缠,如无形丝线连接彼此心意,串联大爱与小爱,沟通正道与魔道,在这荒芜洛溪镇中,绽放出最坚韧温柔的光芒。
风卷尘沙掠过,带来远方枯木轻响,似为这场浴血守护奏响温柔序曲。她们身后,百姓的笑语与感激交织,与月光、星辰、晚风相融,绘就凄美而温暖的画卷,预示着这段杀道柔情的故事,方才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