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惊雷,终究是裹挟着皇帝的意志与帝国的焦灼,滚滚南下,砸在了吴庄堡略显单薄的城头。
来的不是寻常信使,而是三名风尘仆仆、面色冷峻的锦衣卫缇骑,为首者依旧是那位千户骆思恭。只是这一次,他脸上再无之前的审慎与权衡,只有一片公事公办的肃杀。他甚至没有下马,就在堡门处,当着闻讯赶来的林慕义及一众将领的面,高高举起一卷明黄绫缎,声音如同金铁交击:
“圣旨到!天津守备、振明军统领林慕义接旨!”
堡门内外,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士卒、民夫,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卷代表着至高皇权的绫缎,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林慕义整理了一下因匆忙赶来而略显凌乱的衣甲,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单膝跪地:“臣,林慕义接旨。”
陈忠、李贵等人紧随其后,哗啦啦跪倒一片。
骆思恭展开圣旨,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每一个字都像是冰棱,砸在众人心头: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尔天津守备林慕义,世受国恩,膺兹重任。近闻晋中告急,虏骑猖獗,太原危若累卵,朕心忧如焚。尔部振明军,素称骁勇,屡挫流寇,正当为国效力之时。着尔接旨之日,即刻点齐本部精锐,火速北上,驰援太原,受宣大总督张宗衡节制!务须奋勇杀敌,以解倒悬,不得以任何缘由迁延推诿,贻误军机!若能克奏肤功,朝廷不吝封赏;倘有畏葸不前,阳奉阴违,国法森严,决不姑息!钦此——”
圣旨的内容,与林慕义预料的几乎分毫不差!强行北调,送入虎口!旨意中那“不得以任何缘由迁延推诿”、“受宣大总督张宗衡节制”以及最后那句杀气腾腾的“国法森严,决不姑息”,几乎断绝了所有转圜的余地。
“臣……领旨谢恩。”林慕义的声音平静无波,双手接过那沉甸甸、却又轻飘飘的绫缎。他站起身,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对骆思恭道:“骆千户一路辛苦,请入堡歇息。”
骆思恭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慕义,眼神锐利如鹰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抗拒或犹豫,但他失望了。林慕义平静得如同深潭。
“不必了。”骆思恭冷冷道,“皇命在身,不敢耽搁。本官还要赶往别处传旨。林守备,旨意已明,望你好自为之,莫负圣望!”说罢,一拉缰绳,带着两名随从,毫不停留地拨转马头,绝尘而去,留下堡门外一片死寂和压抑的喘息声。
直到锦衣卫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李贵才猛地跳起来,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低声吼道:“他娘的!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陈忠脸色铁青,扶着林慕义的手臂微微颤抖:“教官,这……这如何是好?太原那边是岳托的精锐,我们这点人马过去,没有粮草接济,没有友军策应,还要受张宗衡那老糊涂的节制,这……这分明是借刀杀人!”
周围的将领和靠得近的士卒们,脸上也都写满了愤懑与惶恐。北上抗虏,他们不怕,但以这种方式去送死,谁又能心甘?
林慕义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缓缓卷起手中的圣旨,动作一丝不苟。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都听到了?皇上让我们北上,去打岳托。”
他顿了顿,看着一张张不安的面孔,继续道:“岳托是谁?是破了遵化、围过京师、如今又在山西如入无人之境的建奴贝勒!他麾下是百战精锐的八旗兵!我们呢?我们只有几千人,火铳不足,骑兵稀少,粮草只够半月之用。”
他每说一句,众人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但是,”林慕义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我们是振明军!是从边镇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振明军!是在吴庄堡挡住罗汝才近万大军死战不退的振明军!皇上既然看得起我们,点名叫我们去,那就是信得过我们这把刀,还够快,够硬!”
他没有提朝中的阴谋,没有抱怨旨意的不公,而是将这次几乎必死的任务,硬生生扭转成了皇恩浩荡、使命光荣的“信任”!
“你们怕吗?”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
短暂的沉默后,李贵第一个梗着脖子吼道:“不怕!教官你去哪,俺就去哪!八旗兵怎么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对!不怕!”
“跟建奴拼了!”
有了带头的,越来越多的士卒被这悲壮而激昂的情绪感染,纷纷吼了起来。求生的本能被引导向了决死的战意。
林慕义抬手,压下众人的喧哗。
“好!都是我振明军的好儿郎!”他沉声道,“但打仗,不能只凭血气之勇。北上勤王,是皇命,亦是军人的本分!然则,如何北上,何时北上,却需斟酌。仓促出兵,乃取败之道!”
他不再看众人,转身向堡内走去,同时对陈忠和李贵吩咐道:“传令各营主官,即刻至议事厅!王五,你的人全部撒出去,我要知道岳托最新的确切位置,太原还能守多久,以及……张宗衡总督大人,现在何处!”
命令一道道发出,原本因圣旨到来而有些惶惑的吴庄堡,如同被抽打的陀螺,再次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士卒们开始检查兵器,准备行装;匠作营连夜赶工,加固马蹄,修理军械;后勤则开始清点仅存的粮草,计算行军所需。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如铁。林慕义将圣旨放在案上,目光扫过麾下核心将领。
“旨意,必须接。”他开门见山,“但怎么执行,有讲究。”
“教官,真要北上?”李贵依旧不甘。
“北上是必然,但不是立刻,也不是全部。”林慕义手指敲击着桌面,“我们要‘准备’北上,要大张旗鼓地准备,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遵旨’的态度。但同时,我们要等。”
“等什么?”
“等太原确切的消息,等朝廷后续的粮草安排(虽然希望渺茫),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林慕义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更重要的是,我们要让朝廷,让杨嗣昌那些人知道,逼我们仓促北上,可能导致南线崩盘!王五,我让你散播的消息,效果如何?”
王五立刻回道:“回教官,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睢州的罗汝才似乎有所异动,我们之前‘敲打’过的几个外围据点,又在重新聚集人手。开封方面也传来了不安的询问。”
“很好。”林慕义点头,“再加把火。让南边的眼线‘偶然’泄露我们即将北调的消息,夸大罗汝才可能趁虚而入的风险。同时,以‘筹备北援粮草’为由,向开封府、乃至河南布政使司行文,请他们务必调拨粮饷,至少……要给我们能够走到太原的盘缠!”
这是阳谋。一边摆出遵旨北上的姿态,一边将南线可能失控的风险和北上的实际困难(缺粮)赤裸裸地摆在朝廷面前。他要逼朝廷,或者说逼崇祯皇帝,在“立刻调一支未必听话的军队去未必能救下的太原”和“暂时稳住南线避免两面受敌”之间,做出选择。
这无疑是在走钢丝,是在赌崇祯残存的理智和对全局的考量。
会议结束,众人领命而去。林慕义独自留在议事厅,看着那卷明黄的圣旨,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雷霆已然降至头顶,他不能硬抗,却可以借势。将这致命的雷霆,引向别处,或者,至少让它劈下来的速度,慢上几分。
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阴沉的天际。太原,还能撑多久?岳托,你的胃口到底有多大?而紫禁城里的那位皇帝,在你的猜忌和急躁之下,是否还能保留最后一丝对大局的判断?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而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朝廷一意孤行,如果那道催命的金牌接踵而至……那么,“抗旨”这两个字,就将从隐秘的选项,变成不得不为的现实。
他轻轻摩挲着腰刀冰凉的刀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