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谷内炉火不熄,锤声不断,一派砥砺锋芒的蓬勃景象。然而,谷外的天地,却并未因一隅之地的奋发而有丝毫缓和。崇祯三年的春天,在血色与饥馑中艰难推移,更大的阴云,正从四面八方重新汇聚而来。
这一日,数骑背插赤色令旗的塘马,带着一路烟尘,直入天津卫城,带来了兵部转发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很快,通政司的抄报便由快船送至黑石谷,摆在了林慕义的案头。
军报上的字眼,触目惊心:
“……虏酋皇太极亲率大军,再度破边墙而入!兵分数路,寇掠永平、迁安、滦州……烽火遍及蓟东!”
“宣大总督梁廷栋战殁于迁安城下!总兵官麻登云败走……”
“建奴游骑已出现在玉田、丰润一带,距通州、蓟州不过数日路程!”
“诏令各路勤王兵马,速赴京师……”
又来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确认后金主力再次大举入塞的消息时,林慕义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下去。历史的惯性如此巨大,崇祯二年底的“己巳之变”创伤未愈,新的劫难已然降临。而且,这一次后金的兵锋似乎更加犀利,进展更快!
几乎在同一时间,来自曹化淳的密信也由那名姓田的太监亲自送到了林慕义手中。信的内容比官方军报更为直白和严峻:
“皇爷震怒,朝堂惶惶。然京营空虚,各地勤王之师逡巡不前,粮饷转运维艰……林副总兵,尔部新立,忠勇可嘉,然此番虏势浩大,非比往常。皇爷之意,着你部谨守津门,保障海漕,相机策应京畿,未得明令,不可浪战……”
信的最后,曹化淳的笔迹略显潦草,添了一句:“津门非净土,暗流涌动,慎之,慎之!”
“谨守津门,相机策应……”林慕义咀嚼着这八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这既是保护,也是限制。皇帝和曹化淳不希望他这支刚刚打出点名气的“忠勇”之师,在局势不明的初期就折损在正面战场上,但又需要他稳住天津,牵制可能南下的敌军偏师,并保障至关重要的漕运。至于“未得明令,不可浪战”,更是将主动权牢牢握在了中枢手中。
然而,“暗流涌动”四字,却让林慕义警醒。他立刻召来王五。
“京师那边,关于令牌,还有更具体的消息吗?”
王五面色凝重:“回教官,只能查到与武清侯府和宫里一位姓杜的公公有关联,再往下……我们的人接触不到,也不敢深查,怕打草惊蛇。”
武清侯?杜公公?林慕义眉头紧锁,这都是勋贵和内廷中势力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
“裕丰盐行那边呢?”
“他们最近很安静,但暗地里的小动作没停。我们查到,他们似乎通过运河,往北面运了几批特殊的‘货物’,押运的人身手都不弱,不像是普通伙计。而且,前几天有几个生面孔的江湖人,在天津卫城内和裕丰的人秘密接触过。”
往北面运货?特殊货物?江湖人?林慕义立刻将这几条线索与当前的战局联系起来。裕丰盐行在这个时候往北运货,目的地很可能是已被后金蹂躏或威胁的区域,他们要干什么?资敌?还是另有图谋?那些江湖人,是雇佣来的杀手,还是……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加强对我们各处产业,尤其是匠作营和码头的守卫。告诉张拱,他的哨船队扩大巡逻范围,严密监视海口和运河口,凡可疑船只,一律扣查!”
“是!”
军情紧急,林慕义不敢怠慢,立刻下令振明军进入二级战备状态。所有休整、训练暂停,武器甲胄检查配发,粮秣辎重清点装车,斥候队向北、向西扩大侦查范围。
黑石谷的气氛瞬间从建设的热火朝天,转向了临战的凝重肃杀。
校场上,新补充的兵员在老兵的带领下,加紧演练着结阵、行进和基本的搏杀技巧,虽然动作还显稚嫩,但眼神中已多了几分紧张和专注。匠作营更是灯火通明,赵铁柱带着所有工匠,全力检修保养现有军械,尤其是那些宝贵的火铳和弩机,将新制备的火药和铅子分装完毕。
林慕义亲自巡视各处,检查战备情况。当他走到匠作营时,赵铁柱捧着一根刚刚完成钻孔、正在进行最后打磨的铳管,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兴奋:“教官,这根铳管,用的是反复锻打的熟铁,钻了整整五天,看样子应该能成!要是能多些时间……”
林慕义接过那根尚带余温的铳管,入手沉甸甸,内壁光滑,确实比之前的成品好了不少。他拍了拍赵铁柱的肩膀:“辛苦了。时间……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能多准备一分,战场上活命的机会就多一分。”
他又去查看了屯田点和仓库。收回的军屯上,春麦刚刚冒出嫩绿的芽尖,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显得如此脆弱。仓库里,粮食和物资虽然比之前充裕了许多,但面对可能到来的长期对峙或战事,依旧显得捉襟见肘。
傍晚,他登上了黑石谷旁的一处制高点,向北眺望。暮色苍茫,远山如黛,一片平静。但他知道,在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即将燃起的烽火。
后金铁骑再次叩关,朝堂暗斗不休,地方豪强心怀叵测,神秘的蛇纹令牌如同鬼影般纠缠……所有的矛盾,似乎都将在这一次更大的风暴中被激化、爆发。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这一次,不再是黑山峪的遭遇战,也不再是通州码头的防御战。他和他一手创建的振明军,将被更深地卷入这大明王朝末世的大漩涡中。
是成为力挽狂澜的砥柱,还是被这惊涛骇浪彻底吞噬?
答案,不在黑石谷,而在那北方阴云密布、杀机四伏的战场上。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去闯,去争,在这乱世之中,为振明军,也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传令下去,明日拂晓,全军开拔,前出至运河西岸,建立前进营寨!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振明军,就在这里!”他对着身边的传令兵,沉声下令。
阴云再聚,风雨欲来。砺剑多时,终需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