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州城冲天的火光与彻夜的混乱,如同一声炸雷,其回响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震动了整个豫东战场,也震动了数百里外的开封府与千里之外的紫禁城。
最先感受到这记重锤的,自然是围困张湾寨的罗汝才。当睢州方向燃起冲天大火、快马信使连滚爬爬地冲入大营,哭喊着“睢州遭袭!军仓被焚!军师家眷被掳!”时,这位自比曹操的流寇枭雄,正在帐中与几个掳来的女子饮酒作乐。闻听噩耗,他手中的酒杯“啪”地摔得粉碎,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猛地一脚踹翻面前案几,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林——慕——义!!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惊怒之后,是彻骨的寒意。老巢被端,粮草被焚,心腹谋士的家眷落入敌手,这不仅意味着巨大的物质损失和士气打击,更意味着他罗汝才的脸面被林慕义狠狠踩在了脚下!消息一旦传开,他“曹操”的威信将荡然无存,那些依附他的大小杆子难免人心浮动!
“回师!立刻回师睢州!”罗汝才双眼赤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嘶吼。什么围困张湾寨,什么耗死林慕义,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根基动摇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闯王三思!”“赛吴用”此刻也顾不上家眷被掳的惊慌,急声劝阻,“此必是林慕义调虎离山之计!我军若退,则围困之势顷刻瓦解,前功尽弃啊!”
“放屁!”罗汝才一把揪住“赛吴用”的衣襟,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老巢都没了,粮草都没了,还围个屁!再不回去,老家都要让人抄了!传令!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全军即刻拔营,回援睢州!”
军令如山。尽管“赛吴用”等人心中叫苦不迭,却也无法违逆暴怒中的罗汝才。庞大的流寇军营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骚动之中,各部头目匆忙集结队伍,丢弃了不少笨重的营帐和劫掠来的杂物,如同退潮般,乱糟糟地向西南方向的睢州撤去。持续多日的张湾寨之围,竟在一夜之间,戏剧性地解除了。
张湾寨寨墙之上,守军们看着远处如同蚁群般溃退的流寇大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劫后余生的士卒们相拥欢呼,许多人甚至喜极而泣。
“成功了!教官!李头儿他们成功了!”王五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林慕义扶着垛口,望着退去的烟尘,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他知道,危机远未结束。他立刻下令:“斥候远远跟着,确认罗汝才是否真退!寨内加强戒备,防止其去而复返!清点剩余粮草,救治伤员!”
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庆幸。这一步险棋走对了,但也将罗汝才得罪死了,未来的报复必然更加酷烈。
几乎在罗汝才退兵的同时,睢州被袭的消息也如同长了翅膀,飞到了开封城。河南巡抚衙门内,那位封疆大吏看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文书——一份是林慕义“为解开封之围、不得已行险奇袭睢州”的报捷(请罪)文书,另一份是睢州留守官员哭诉“林部悍然袭城、焚毁仓廪、掳掠人畜”的控诉状,气得胡子直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林慕义,当真是无法无天!抗旨不尊在前,擅攻州城在后!可偏偏……他又确实逼退了威胁开封的罗汝才大军。这功过,该如何评说?
“抚台,此乃林慕义跋扈之铁证!必须立刻上奏朝廷,请旨严惩!”有幕僚义愤填膺。
“不可!”另一较为持重的幕僚劝阻,“他虽擅专,然确解了开封之围,若严惩,恐寒了将士之心,亦显得朝廷赏罚不明。不若……将两份文书一同上呈,由圣意乾坤独断。”
开封官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和观望之中。
数日后,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皇帝看着御案上并排放着的三份文书:河南巡抚转呈的林慕义“报捷请罪书”与睢州官员的“控诉状”,以及杨嗣昌新鲜出炉、力主严惩林慕义“蔑视君父、形同造反”的弹劾奏章。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殿内气氛凝滞。曹化淳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杨嗣昌则肃立一旁,面无表情,但微微抿紧的嘴唇显示着他的决心。
“好啊,真是好啊……”崇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手指重重地点在林慕义的文书上,“朕让他北返,他非但不听,还敢擅攻州城!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朝廷法度?!”
杨嗣昌适时开口,声音沉痛:“陛下,林慕义此子,桀骜不驯已极!先前擅占州县,还可说是剿寇权宜,如今竟敢攻打朝廷州城,此风绝不可长!若各地武将纷纷效仿,则国将不国!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锁拿林慕义进京问罪,以正国法!”
崇祯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林慕义的行为,确实狠狠触碰了他的底线。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曹化淳,却轻轻咳嗽了一声,细声细气地开口:“皇爷息怒。奴婢斗胆说一句,那林慕义文书中所言,虽有不妥,然其初衷,确是为了解开封之围。而且……据东厂暗线所报,罗汝才大军确已退兵,睢州虽遭焚掠,然林部并未滥杀无辜,其所掳……亦是贼谋家眷,或可另做他用。如今中原寇势正炽,若此时严惩一员能战之将,恐……恐于剿寇大局不利啊。”
他这话说得委婉,却点出了关键:林慕义能打,而且现在还需要他打流寇。
杨嗣昌立刻反驳:“曹公公此言差矣!法度重于泰山!岂能因一人而废?今日容忍林慕义,明日就有张慕义、王慕义效仿!届时朝廷威信何在?”
两人在御前争执起来。崇祯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何尝不知杨嗣昌所言在理?但曹化淳的话也击中了他的软肋——朝廷如今,太需要能打仗的将军了。杀了或者废了林慕义容易,可谁能去顶替他对付罗汝才那些越来越多的流寇?
良久,崇祯猛地一拍御案,打断了二人的争论。
“传旨!”他声音冰冷,带着一种疲惫而无奈的决断,“申饬林慕义擅专之罪,罚俸一年!然,念其逼退罗汝才,缓解开封危局,暂不追究其违旨及攻城的罪责。着其戴罪立功,继续剿寇!若再敢有违朕意,定斩不饶!”
这是一道和稀泥的旨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既维护了皇权的表面尊严,又默认了林慕义的实际行动。
杨嗣昌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见皇帝心意已决,也只能躬身领旨。曹化淳则暗暗松了口气。
当这道旨意最终传到已与李贵奇袭部队汇合、正转移至相对安全地带的林慕义手中时,他仔细看了三遍,确认其中没有陷阱,才缓缓将其收起。
“罚俸一年……戴罪立功……”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弧度。他明白,自己又一次在刀尖上闯了过来。皇帝和朝廷,在现实面前,再次选择了妥协。
但这份“宽容”是脆弱的,是建立在持续不断的军功之上的。他不能停,更不能败。
他望向南方,罗汝才退去的方向,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坚定。
睢州之火,只是开始。他与罗汝才之间,与这腐朽朝廷之间,与这整个时代的战争,还远未结束。他需要更快地壮大自己,更需要……找到一条真正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并生长的道路。
惊雷的回响渐渐平息,但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他,必须在这场风暴彻底降临之前,让自己和振明军,变得足够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