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炙烤着豫东略显荒芜的土地。吴庄堡内外,却是一片与时节不符的肃杀与忙碌。
匠作营深处,一座新搭建的、用厚土夯实的工棚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赵铁柱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梁弯成一张弓,豆大的汗珠顺着紧绷的肌肉纹理滑落,砸在脚下干燥的泥地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又迅速消失。他手中握着一根刚刚从模具中取出、尚带余温的铋合金铳管胚子,眼神专注得可怕,正用特制的卡尺和肉眼,一寸寸地检查着内壁的光滑度与壁厚的均匀性。
周围,七八个他最得力的徒弟,连同几个被林慕义从流民中发掘出来的、曾在外地官营铁冶所做过工的老匠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中弥漫着煤炭、金属和汗液混合的独特气味。
“师父,这……这根能成吗?”一个年轻徒弟忍不住,声音带着颤抖问道。他们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尝试了,废品堆在角落,几乎要赶上人高。
赵铁柱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和眼眸。他粗糙的手指拂过铳管内壁,感受着那微妙的触感,脑海中回忆着每一次失败的数据:上一次,铋比例高了半分,淬火后脆裂;上上次,锻打温度低了十度,韧性不足;再往前,退火时间短了一刻,内应力未能完全消除……
失败是昂贵的,每一根废品都消耗着宝贵的铋料、焦炭和工匠们的心血。但林慕义从未责备,只是要求他们记录、分析、再尝试。这种沉默的支持,反而给了赵铁柱更大的压力,也激起了他骨子里的执拗。
突然,他手指在某处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旁边的心腹徒弟立刻递上一盏亮度集中的油灯。借着灯光,赵铁柱凑近仔细查看,在内壁靠近铳口约三寸处,发现了一条极其细微、几乎与金属纹理融为一体的暗痕。
周围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赵铁柱盯着那暗痕看了足足半炷香的功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最终,他缓缓直起身,将铳管胚子递给旁边负责记录的老文书,声音沙哑而平静:“第七十三号胚子,铋料七分三厘,锻打温度‘橘红偏黄’,锤击九百七十次,淬火用桐油,时长三息,退火两个时辰。内壁近口处有发丝暗痕一道,疑为锻打时受力略偏所致……列为……次品,回炉重锻。”
“次品……”年轻徒弟失声喃喃,脸上写满了失望。
赵铁柱却摇了摇头,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不,是‘次品’,不是‘废品’!这说明我们离成功只差一点了!记住这个感觉,记住这个痕迹是怎么产生的!下一炉,调整锻打角度和力度!”
他没有气馁,反而从这次接近成功的失败中,捕捉到了更关键的细节。这种基于无数次实践积累的“手感”和“经验”,是任何系统图纸都无法直接赋予的。
就在匠作营与铋合金铳管较劲的同时,李贵派回的传令兵带来了南面的最新战报。
“……李头儿在白马驿设伏,全歼了‘草上飞’一股三百余人,缴获马匹二十七,粮食百余石。我方仅轻伤五人。”传令兵语气带着兴奋,“那些新铳真好使!三十步内,一轮齐射就把冲在前面的贼酋和十多个老贼打成了筛子,剩下的当场就溃了!”
林慕义仔细询问了交战细节,尤其是新式燧发铳在实战中的表现、可靠性以及士卒的反馈。得知铳身在连续射击后散热良好,未出现炸膛,哑火率也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他微微颔首。
“告诉李贵,打得不错。但不可骄纵,继续清扫残匪,巩固与地方乡绅的联系。缴获的物资,按老规矩办。”林慕义吩咐道,随即又问,“可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或者,有其他官军的动向?”
“回教官,小股流寇望风披靡,不成气候。宁陵和睢州的官军……都缩在城里,对我们在外面的动作,只当没看见。”
林慕义冷笑一声。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地方官府无力剿匪,又忌惮振明军的战力,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振明军在其势力边缘的存在和活动。这为他赢得了宝贵的扩张空间和时间。
然而,王五随后送来的另一份密报,却让林慕义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锁紧。
密报来自北边,通过曹化淳的渠道和一些商队信息拼凑而成。关外,皇太极似乎已初步整合内部,近期频繁调动兵马,其前锋游骑甚至多次出现在蓟镇、宣府边缘,试探意味明显。朝中,对于如何应对,依旧争吵不休,主战主和,莫衷一是。而杨嗣昌一党,则在积极活动,试图推动与后金“议和”,以便集中力量“安内”,其奏章中,再次不点名地提到了某些“跋扈镇将”消耗国力,暗示应加以约束。
“山雨欲来啊……”林慕义将密报凑近烛火,看着纸张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北面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而朝中的掣肘则更为致命。杨嗣昌的“议和”之策若成,他林慕义和振明军,很可能会成为第一个被“约束”甚至牺牲的对象。
他走到墙边那幅愈发详尽的舆图前,目光在北方漫长的边境线上扫过,最终落在自己目前控制的、依旧狭小的豫东区域。
“还不够……远远不够。”他低声自语。
无论是应对即将到来的北方强敌,还是抗衡朝中的暗箭,他都需要更强的实力,更锋利的“剑”,和更广阔的根基。
几天后,匠作营终于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在赵铁柱近乎偏执的坚持和不断微调下,第七十九号铋合金铳管胚子,历经锻打、淬火、退火、钻孔、打磨等十几道工序,最终通过了所有检验!内壁光滑如镜,壁厚均匀,韧性测试达标,水压试射连续二十发无恙!
第一根完全合格的铋合金铳管,终于诞生了!
消息传出,整个匠作营欢声雷动,赵铁柱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抱着那根沉甸甸的铳管,久久不语。
林慕义亲自赶到匠作营,查看了这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铳管。他抚摸着那冰冷而坚实的管身,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技术突破和工匠们的心血。
“很好!铁柱,辛苦了!所有参与此事的工匠,皆有重赏!”林慕义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以此为标准,尽快制定出详细的操作规程,全力扩大产能!”
虽然良品率依旧不高,产能提升缓慢,但最关键的技术壁垒,已经被打破。振明军的火器,即将迎来一次质的飞跃。
锋芒,已在无声的磨砺中,悄然露出了一丝慑人的寒光。而这寒光,注定将要照亮更加残酷和广阔的战场。林慕义知道,留给他的平静时光,不多了。他必须让这把剑,更快地锋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