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嘉奖旨意和那千两赏银,如同久旱后的一场微雨,短暂地滋润了吴庄堡内外紧绷的心田。士卒们挺直了腰杆,匠户们敲打铁砧的节奏也轻快了几分,连屯田点里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眼神里也多了些许光亮——能打胜仗,能得皇上赏赐的将军,总归是能让人在乱世中多抱一丝希望的。
林慕义并未被这短暂的缓和麻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库尔缠在石门隘下受挫,绝不可能善罢甘休。那千两赏银,他分文未取,尽数分给了石门隘参战将士和阵亡者的家属,自己只留下了那卷嘉奖的绫缎,随手塞进了书柜深处。
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北方那道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山峦线上。
王五派出的哨探,如同警惕的鼹鼠,日夜不停地穿梭在太行山的余脉之间。带回的消息,证实了林慕义的判断。
库尔缠退兵后,并未远离,而是在石门隘西北方向约四十里外的一处山谷中扎下营盘。他不再贸然发动强攻,反而派出了更多的游骑小队,如同梳子般细细梳理着周边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处山坳。他们在测绘地形,他们在寻找绕过石门隘主防线的薄弱点,他们在用马蹄和刀锋,重新绘制这一带的军事地图。
“教官,鞑子学精了。”李贵轮换回堡休整,脸上带着连日风餐露宿的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他们的小股骑兵配合极好,遇到我们的斥候,能缠就缠,缠不住就立刻远遁,绝不恋战。像是在……像是在摸我们的底。”
林慕义站在沙盘前,看着代表库尔缠部的小旗死死钉在那处山谷,而代表其游骑的细小标记,却如同扩散的墨点,不断向石门隘防线的两翼延伸。
“他在找我们的软肋。”林慕义沉声道,“石门隘正面险峻,强攻代价太大。他想从侧翼,或者干脆绕过这片山区,直插我们背后。” 他的手指点在沙盘上石门隘东侧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这里,野狼峪,通路狭窄,但并非不能通行。还有西边,黑水溪,夏季水浅,亦可涉渡。”
“俺已经加派了人手盯着这两处!”李贵立刻道。
“不够。”林慕义摇头,“库尔缠是百战老将,他不会只盯着明路。告诉王五,让他的人,留意所有能走人的山间缝隙,哪怕是采药人走的小道,也不能放过。另外,在这几处可能的迂回路线上,多设暗哨,埋设地雷。我们要让他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他顿了顿,看向李贵:“你的人休整完毕后,不要全部缩回隘口。以哨为单位,轮流前出,在隘口外十里范围内活动,保持接触,不断骚扰,不能让库尔缠舒舒服服地探查我们的虚实。记住,以保存自己为要,遇其大队,立刻后撤。”
“明白!”李贵用力点头。
就在林慕义全力应对北方威胁时,南面的罗汝才,也并未闲着。王五安插在睢州的眼线传回消息,罗汝才似乎与流窜至豫西南的“闯王”高迎祥部信使往来频繁。虽然暂时还没有大规模联合行动的迹象,但这股暗流,让林慕义不得不分心南顾。
“罗汝才这是在观望。”陈忠分析道,“他在等我们和库尔缠拼个两败俱伤,或者等北边局势彻底恶化。”
“所以他暂时不会动,但我们必须防着他动。”林慕义揉了揉眉心,“让我们在南边那几个屯田点和巡防所提高警惕,多储守备物资。告诉与我们合作的那几家大户,加强戒备,必要时可向吴庄堡靠拢。”
内外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而朝堂之上,虽然皇帝的旨意暂时肯定了林慕义的坚守,但杨嗣昌一党的反击,也如期而至。
这一次,他们不再直接攻击林慕义“畏敌不前”,而是换了一种更加阴柔刁钻的方式。
几天后,一名身着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一小队京营兵马的护卫下,来到了吴庄堡。他手持司礼监的文书,自称姓董,奉旨前来“协理军务,稽核功赏”。
名为“协理”,实为监军。这是杨嗣昌釜底抽薪之计!将一个钉子直接楔入振明军内部,监视林慕义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抓住任何把柄,上达天听。
这位董太监态度倒是颇为谦和,见了林慕义,一口一个“林将军”,对石门隘的战功也是赞不绝口。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却让人不敢小觑。
他抵达后,立刻要求查看军籍名册、粮草账簿、军械库存,甚至提出要巡视各营驻地,检阅部队操练。其行止,完全符合“稽核”之名,让人挑不出错处,却又像一片无形的阴霾,笼罩在吴庄堡上空,让林慕义和麾下将领感到浑身不自在。
“教官,这阉奴摆明了是杨嗣昌派来找茬的!”李贵私下里愤愤不平,“咱们得防着他点!”
林慕义神色平静:“例行公事而已,让他看。名册账簿,给他看真的。部队操练,按平日规程进行,不必刻意表现,也不必隐藏。”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刻意的遮掩或讨好,都会引来更大的猜疑。唯有行得正,做得端,让对方抓不到实实在在的把柄,才能让其无从下手。
然而,董太监的到来,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兵部以“统筹全局”为由,行文要求林慕义详细上报振明军现有兵力、装备、屯田及与地方往来之详情,其细致程度,远超寻常。同时,朝中开始有一些御史风闻奏事,弹劾林慕义“擅权敛财”、“结交地方豪强,图谋不轨”,虽无实据,却恶毒异常。
林慕义明白,这是杨嗣昌在多管齐下。明着派监军,暗里搜集黑材料,舆论上泼脏水,步步紧逼,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夜色深沉,林慕义独自在书房内,面前摊开着北方的舆图和南面的情报汇总,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董太监那谦和却冰冷的声音。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朝廷掣肘,南面流寇虎视,身边还有监军如影随形。
他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缓缓写下四个字:步步杀机。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压。
但他笔锋随即一转,在那四个字下面,又重重地写下了另外四个字:砥柱中流!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他放下笔,吹熄了油灯,走到窗前。堡外夜色如墨,只有巡夜士卒的脚步声和远处匠作营隐约的火光,证明着这片土地尚未沉沦。
阴霾再聚,杀机四伏。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也无路可退。唯有在这惊涛骇浪中,将自己和振明军,磨砺成那根最坚硬、最顽强的中流砥柱,方能在这末世之中,劈开一线生机!
他望向北方库尔缠大营的方向,又瞥了一眼董太监居住的厢房,眼中寒光一闪而逝。真正的较量,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