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福的南行,如同投入江南这潭表面平静、内里早已暗流汹涌湖面的一颗石子。他带着林慕义的密信和那半块象征着北地孤忠与新希望的蛇纹令牌,凭借对漕运水道的熟悉和江南人脉的残存联系,巧妙地避开了清军游骑和南京朝廷有意无意的封锁,悄然潜回了那片他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土地。
他并未直接前往南京那座是非中心,而是首先抵达了镇江。这里是由广西兵组成的“狼兵”将领杨文骢驻防之地,杨文骢素以勇悍着称,且对马士英、阮大铖的所作所为颇为不满。陈永福通过旧日关系,秘密拜会了杨文骢。
密室内,油灯如豆。陈永福将林慕义的信件呈上,并详细描述了吴庄堡血战的惨烈、振明军将士的坚韧以及岳托主力被迫南下的经过。杨文骢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张被江风磨砺得粗粝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林将军……真豪杰也!”良久,杨文骢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敬佩与复杂,“北地糜烂至此,竟尚有如此铁军,能正面挫败岳托,坚守孤城数月……相比之下,我辈坐拥长江天险,兵甲粮饷不缺,却……”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羞愧与愤懑,清晰可辨。
“杨将军,林将军并非求名求利。”陈永福趁热打铁,“他只望江南诸公,能勠力同心,共御外侮!史阁部在扬州独木难支,若江防有失,江南锦绣,恐遭涂炭!林将军之意,望将军能厉兵秣马,与史阁部及沿江诸镇互为犄角,稳固江防!”
杨文骢沉吟片刻,重重一拍桌子:“好!你回复林将军,我杨文骢虽位卑言轻,但守土有责!镇江一线,只要我杨某人在,绝不会让鞑子轻易渡过!所需火药、箭簇,我尽力筹措,若有富余,当设法北送!”
离开镇江,陈永福又辗转抵达常州、江阴等地。这里士风彪悍,民气可用。他将林慕义那封《告天下义士书》的内容稍加修改,隐去直接批判朝廷的字眼,着重渲染北地抗虏的悲壮与江南唇亡齿寒的危机,在士绅和商贾中间秘密传播。
效果是显着的。相较于南京官场的麻木与堕落,这些地方上的实力派和民间力量,对时局有着更为清醒和迫切的认识。听闻北地尚有一支如此能战的军队,并且迫切需要支援,不少士绅慷慨解囊,一些原本对朝廷失望的底层官吏和读书人也暗中行动起来,帮助筹措物资、打探消息。一条绕过南京朝廷、直接连通吴庄堡与江南民间的“助饷”通道,开始悄然形成,虽然细小,却更加稳固和隐蔽。
最后,陈永福才冒险潜入扬州,见到了形容憔悴、但目光依旧坚定的史可法。
督师行辕内,气氛压抑。史可法看完了林慕义那封言辞恳切、分析透彻的密信,久久不语。信中没有虚言客套,直指南京朝廷的弊病、江淮防线的脆弱,并提出“整合义兵、沿江布防、联络湖广江西、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构想。
“林将军……真国士也!”史可法抚信长叹,声音中充满了无奈与感佩,“其所见,与老夫不谋而合。然……然如今局势,非老夫不愿,实不能也!高杰跋扈,不听调遣;黄得功虽忠勇,然兵力单薄;刘、刘二镇,首鼠两端!朝廷……朝廷又……”他指了指南京方向,痛心疾首,却无法明言。
“阁部!”陈永福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北地将士,浴血奋战,所求并非高官厚禄,只望江南能为后盾,只望这华夏衣冠不致断绝!林将军言,若事不可为,请阁部务必珍重,以为将来!江南若失,尚有湖广、江西、闽粤!只要抗虏之心不死,华夏……便有希望!”
史可法身躯一震,上前扶起陈永福,老眼之中泪光闪烁:“回去告诉林将军,他的心意,老夫明白了!扬州……老夫会尽力守住,能守一日是一日!江南之事,老夫也会暗中周旋,尽力为他筹措所需。让他……保重!他日若……若真有那么一天,或许……”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超越眼前困局的、对未来的深远考量,已在不言之中。
就在陈永福于江南暗中活动,为吴庄堡编织着一张潜在的关系与物资网络时,吴庄堡本身,也并未闲着。
获得了宝贵喘息之机的振明军,在林慕义的领导下,进行了一场深刻而悄无声息的“内部革新”。
军事上,以那支逐渐扩大的燧发铳队为核心,林慕义开始推行全新的连排级战术演练。他强调火力梯次配置、散兵线与纵队突击结合、工事构筑与野战防御并重。这些来自未来的军事理念,被巧妙地融入到这个时代的战争形式中,虽然许多老兵一开始感到不适应,但在一次次模拟对抗和讲解中,他们逐渐体会到了这种新战术在防守和有限进攻中的巨大优势。
政治上,林慕义正式确立了“军政分离”的初步原则。陈忠主要负责军队的日常管理、训练和后勤;王五的情报系统独立运作,直接向林慕义负责;赵铁柱的匠作营则被提升到与作战部队同等重要的战略高度,享有资源优先调配权。同时,一个由基层军官和士兵代表组成的“咨议堂”被建立起来,虽然权力有限,主要用于传达士卒心声、讨论军纪奖惩,但这细微的变化,却让普通士兵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与归属感。
经济上,除了继续接收江南“助饷”和自身垦殖外,林慕义开始尝试与周边尚未被清军完全控制的区域进行有限的“贸易”。用缴获的清军兵器、皮革,交换急需的食盐、布匹和铁料。贸易规模很小,且充满风险,但这是一个重要的开端,意味着振明军开始尝试打破封闭,建立自己的经济循环。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城外三千清军监视下,悄无声息地进行的。从外面看,吴庄堡依旧是被围困的孤城,沉默而隐忍。但内部,筋骨正在变得更加强健,血液正在重新变得滚烫。
这一日,王五带来了一个从南京辗转传来的、令人震惊却又在预料之中的消息:弘光朝廷正式颁布诏书,以“跋扈不臣,擅启边衅”为由,革去林慕义一切原明朝所授官职(虽然早已名存实亡),并檄文天下,斥其为“国贼”,令各方“共讨之”!
消息传来,堡内群情激愤!
“狗日的昏君奸臣!我们在北边杀鞑子,他们在南边给我们捅刀子!”
“这朝廷,不要也罢!”
“教官!我们反了吧!”
面对汹汹舆情,林慕义却异常平静。他登上点将台,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却又无比信任地望着他的面孔。
“弟兄们!”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压下了所有的喧嚣,“南京那道诏书,不是耻辱,是勋章!它证明我们做对了!证明我们杀鞑子,杀到了他们的痛处!证明我们不愿屈膝求和,碍了他们的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语气陡然变得激昂:“他们视我们为贼寇,那我们就做这‘贼寇’!做这专杀鞑虏、护佑百姓的‘义贼’!这大明,从上到下已经烂透了!我们不伺候了!从今日起,振明军,自立!我们的刀锋,只对外虏,只对一切欺压我华夏同胞之敌!”
“自立!”
“自立!”
“杀鞑子!保家乡!”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震动了整个吴庄堡,也隐隐传到了城外清军的营地。那留守的梅勒额真疑惑地望向堡内,不明白这些穷途末路的明军,为何突然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气势。
砺刃江南,潜龙惊雷。南京朝廷的愚蠢诏书,非但没有打击到振明军的士气,反而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们对旧王朝的最后一丝幻想,促使他们斩断枷锁,真正走上了独立自主、以抗虏为己任的全新道路。
时代的洪流,正在将这支从血火中重生的军队,推向一个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未卜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