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古渡,扼大运河入江之咽喉,本是漕运枢纽,商贾云集之地。然而此刻,映入振明军眼帘的,却是一派残破与死寂。码头上横七竖八地搁浅、倾覆着各种船只,大的漕船,小的渔舟,大多已被焚毁,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昔日繁华的街市,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被烟火熏得乌黑。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硝烟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江风穿过空荡的窗洞,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陈忠先一步抵达,已指挥部队控制了尚存的几处坚固石砌货栈和一段残缺的城墙,并搜集到了二十余条侥幸未被完全破坏的小型江船和渔船。疲惫不堪的百姓和匠户们被安置在相对完好的库房里,总算得以喘息。
当林慕义率领伏击部队,带着缴获的战马和物资,抵达瓜洲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以及陈忠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忧虑。
“教官,情况不妙。”陈忠迎上来,语气沉重,“清军水师虽未大举前来,但江对岸的镇江方向,似乎也有骚动。杨文骢将军那边……联络不上。我们搜集到的船只,最多只能一次运送五六百人过江,而且缺乏桨手。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军中……有谣言。”
林慕义目光一凝:“什么谣言?”
“说……说南京朝廷已经准备投降了……说我们在这里是等死……还有人说,不如……不如散了,各自逃命去……”陈忠的声音带着愤怒和一丝无奈。连续的败绩,史可法的死,以及眼前这绝境般的局面,终究是动摇了部分人的心智。
林慕义没有说话,他默默走到江边,望着眼前这条烟波浩渺、作为南北天堑的巨大水脉。江水浑浊,奔流不息,对岸的景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身后,是刚刚经历血战、身心俱疲的五千残军,以及数千惶惶不安的百姓。前有长江,后有追兵,内部生变,似乎已是山穷水尽。
他弯腰,掬起一捧冰冷的江水,泼在脸上,试图洗去连日征尘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胸前冰冷的铁甲上。
就在这时,王五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教官,江上发现一条小船,打着白旗,正朝我们驶来。船上的人……自称是镇江杨文骢将军的信使!”
所有人精神一振!杨文骢!他终于有消息了!
小船靠岸,一名身着明军服饰、但未戴盔甲的军官被带了上来,他面色惶恐,见到林慕义,立刻跪倒在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信:“卑职参见林将军!此乃我家杨总镇亲笔信!总镇命卑职冒险过江,务必亲手交予将军!”
林慕义接过信,迅速拆开。信的内容不长,杨文骢的笔迹略显潦草,透着焦急与无奈:
“慕义将军台鉴:扬州噩耗已悉,悲痛万分!镇江势孤,南京昏聩,援绝粮匮,军心浮动。闻将军血战抵此,文骢感佩!然清虏水陆并进,镇江危在旦夕。文骢欲守,然恐力有不逮。将军若欲过江,文骢必拼死接应,然……然江防已非铁板一块,恐难周全。何去何从,望将军速断!杨文骢顿首。”
信中的意思很明白:杨文骢自身难保,接应有心无力,过江风险极大。
最后一丝来自南岸的微弱希望,似乎也即将破灭。陈忠、李贵等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连杨文骢都这样,南京朝廷,恐怕真的……
林慕义缓缓将信折好,收入怀中。他没有看那信使,也没有看身边忧心忡忡的部下,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奔腾不息的大江。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江风呼啸,江水拍岸。
良久,林慕义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聚集在码头上的所有军官和士兵。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你们,都想活命,是吗?”
没人敢回答。
“想活命,没错!”林慕义的声音陡然拔高,“但跪着活,和站着活,不一样!像猪狗一样被驱赶、被屠戮地活,和顶天立地、让仇寇付出血的代价地活,更不一样!”
他指着江北的方向:“后面,是多铎的屠刀,是扬州百万军民的冤魂!我们退无可退!”他又指着江南的方向:“前面,是摇摇欲坠的江防,是醉生梦死的朝廷!我们指望不上!”
“那我们能指望谁?”他猛地一拳捶在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指望我们自己!指望我们手里的刀,指望我们心中的这口气,这口不甘当亡国奴的硬气!”
他大步走到码头中央,踩在那满是泥泞和碎木的地面上,声音如同洪钟,传遍四野:
“从现在起,这瓜洲,就是我们新的根基!”
“这长江,就是我们的壕堑!”
“我们不过江了!”
“我们就在这里,背靠大江,重新立起我们振明军的大旗!”
“我们要让多铎知道,他就算踏平了扬州,这江北,还有他啃不动的骨头!”
“我们要让对岸的杨文骢,让江南千千万万的同胞看看,北地来的爷们,还没死绝!”
“传我将令!”
“陈忠!立刻组织所有人力,依托现有残垣和货栈,构筑环形防御工事!挖壕沟,设拒马,把所有能用的材料都用上!”
“李贵!你的燧发铳队,就是全军最锋利的牙齿!给我守住最关键的位置!没有我的命令,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不许后退半步!”
“赵铁柱!带着你的匠作营,立刻修复、改装缴获的清军火炮!没有炮架,就用石头垒!没有炮弹,就拆房子取石!我要在这江边,架起一道火墙!”
“王五!游骑全部撒出去,向北警戒!江面也要放出哨船,监视清军水师动向!”
“其余所有能拿动兵器的人,包括百姓青壮,全部编入辅兵,协助守城、运输!”
“我们没有退路!这里,就是我们的坟墓,或者——就是我们让鞑子血流成河的战场!”
一番话,如同狂风暴雨,涤荡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那“不过江了”的决绝,那“背水一战”的豪情,瞬间点燃了每个人骨子里的血性!
“愿随将军死战!”
“把鞑子埋在这瓜洲!”
怒吼声如同潮水般响起,先前那些动摇的谣言,在这冲天的斗志面前,荡然无存!
陈忠等人再无异议,眼中重新燃起火焰,凛然领命而去。
林慕义看着迅速动员起来的军队和百姓,看着他们开始疯狂地搬运石块、挖掘泥土、加固工事,看着赵铁柱带人将缴获的清军虎蹲炮、佛郎机奋力推向江岸高地……
他知道,这是一场赌博,一场将全部筹码压在长江岸边的豪赌。
但他更知道,有时候,退一步才是万丈深渊。唯有以身为砥柱,方能在这帝国的滔滔洪流中,争得一线逆转的契机。
新的砥柱,就在这瓜洲古渡,在这血与火的江岸,毅然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