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的春日,在紧张有序的忙碌中悄然流逝。江风依旧带着寒意,却已吹不散这片土地上蒸腾而起的热浪。林慕义“除旧布新”的方略,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层层扩散,其中最核心、也最引人注目的变化,发生在赵铁柱的匠作营。
那几架从江南商贾手中获得的西洋千里镜和燧发短铳,被赵铁柱和他的核心弟子们如获至宝般反复拆解、研究。千里镜的镜片研磨工艺、燧发机括的精密结构,都让他们大开眼界,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然而,兴奋过后是更深的焦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没有基础理论的支撑,没有相应的加工精度,仿制之路步履维艰。
“帅爷,这佛郎机人的手艺,确实精巧,可……可咱们的炉子,咱们的工具,差得太远啊!”赵铁柱捧着一件拆散的燧发机括,脸上满是油污和沮丧,“光是这小小簧片的钢口和弹性,咱们试了上百次,也达不到人家一半的水平!”
林慕义看着桌案上那些闪烁着冷冽光泽的精密零件,又看了看赵铁柱那双布满老茧和新伤的手,沉默片刻,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勇。然勇需有智。我们不能总盯着别人的成品,要琢磨其背后的道理。”
他拿起一块用于试验的、因淬火不当而断裂的钢片:“为什么它会断?是温度不对?是淬火的时机不对?还是钢材本身的成分就有问题?”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同样面带困惑的工匠,“以往,你们靠的是师傅口传心授的‘经验’,感觉火候‘到了’就出炉。现在,我要你们把这些‘感觉’,变成实实在在的记录!”
一项全新的制度,在匠作营内被强制推行——《试制日志》。每一次原料配比、每一次炉温变化、每一次淬火回火的时机与介质,都必须由专人记录在案,并与最终成品的性能严格对应。成功了,要找出成功的关键;失败了,必须分析失败的原因。同时,林慕义凭借超越时代的模糊记忆,提出了“对比试验”的概念——固定其他所有条件,只改变其中一项,观察其对结果的影响。
起初,工匠们极不适应。他们习惯了凭手感,认为这些条条框框是束缚,是外行指挥内行。但在林慕义的高压和赵铁柱的以身作则下,抱怨声渐渐被埋头记录的专注所取代。当第一块通过详细记录、反复对比后成功达到性能要求的簧片被制造出来时,整个匠作营沸腾了!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道,成功并非偶然,而是有迹可循!
更大的变革,发生在匠作营的布局和工具上。林慕义力排众议,将有限的资源优先投入,在江边水流湍急处,修建了一座简陋却坚固的水力作坊。巨大的水轮带动着经过改良的锻锤和磨盘,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取代了部分人力,不仅效率提升,力道也更加均匀稳定。虽然水力应用的范围还很小,但这无疑是一个革命性的开端。来自江南、略通几何算法的文人,被安排与老工匠结对,尝试将一些关键的部件尺寸、角度用更加精确的数字和图形记录下来,取代以往“大概”、“少许”的模糊描述。
就在匠作营在痛苦与突破中艰难前行时,李贵负责的军士教导队,也迎来了新的挑战。
校场上,新兵们依旧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练习着队列和铳刺。但不同以往的是,他们的教官,除了李贵麾下那些杀气腾腾的老兵,还多了一些面容清癯、身着半旧儒袍的“先生”。这些是陈永福从江南招揽来的、或是瓜洲本地投效的、功名不高却心怀理想的读书人。
他们的任务,不是教士兵们吟诗作对,而是识字和讲道理。
“今日,我们学写三个字——‘为’,‘何’,‘战’。”一位年轻的先生站在一块简陋的黑板前,用石灰块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为何而战?”先生目光扫过下面那些大多茫然的面孔,声音提高,“不是为了那远在杭州、只顾自己享乐的皇帝!不是为了那克扣你们粮饷、欺压你们家人的贪官污吏!”
他指着北方,语气激昂:“是为了你们身后,那些可能还在鞑子铁蹄下挣扎的父母姐妹!是为了脚下这片,生养了我们祖祖辈辈的土地,不被异族践踏!是为了我华夏衣冠,不绝嗣,不蒙尘!”
他又指向他们手中的兵器,以及额上尚未褪色的缟素:“更是为了七里岗、为了扬州死难的无数弟兄和百姓!为了这血海深仇!”
起初,士兵们对此颇为抵触甚至哄笑,觉得这些“酸丁”在说天书。但在李贵毫不留情的军棍和教官们的反复灌输下,一种潜移默化的变化开始产生。当士兵们笨拙地、一遍遍在地上划出“报仇”、“保家”、“卫国”这些字眼时,当他们在夜谈中,开始用先生教的道理去思考自己为何要留在这艰苦的瓜洲时,一种朦胧的、却远比单纯畏惧军法更强大的凝聚力,正在悄然滋生。
林慕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深知,一支没有灵魂的军队,装备再精良,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他要铸造的,不仅仅是可以杀敌的利剑,更要为这利剑,注入不屈的脊梁与明确的方向。
这一日,他将陈忠、李贵、赵铁柱、王五再次召集到帅府。
桌上,摊开着一份由他口述、几位文书连夜赶工抄录的文稿,封面上是四个浓墨大字——《振明操典》。
“此乃我军未来立身之本,行事之圭臬。”林慕义神色肃然,“其要义有三。”
“其一,严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违令者,无论亲疏功过,严惩不贷!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此铁律,入每个士卒之骨髓!”
“其二,明赏罚。战功核定,务求公允,即时兑现。怯战、违纪者,亦绝不姑息。设立‘纪闻司’,专司监察军纪,可直接向我禀报。”
“其三,重教化。识字明理,非一日之功,然必须持之以恒。使士卒皆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方能万众一心,死不旋踵!”
他看向李贵:“此操典,自你而起,推广全军。军官需率先背诵、践行!”
他又看向陈忠:“后勤补给、功过记录,皆需依此操典而行,建立档案,有据可查!”
最后,他目光落在赵铁柱和王五身上:“匠作营之革新,情报网络之铺设,亦需参照此精神,建立规章,明晰权责。”
众人传阅着那还散发着墨香的《操典》,感受着其中蕴含的、迥异于旧式军队的严谨与力量,心中凛然。他们明白,这薄薄的几页纸,将要塑造的,是一支前所未有的军队,一个前所未有的团体。
“铸剑,非一日之功。”林慕义望向窗外,江对面,清军的营垒依旧隐约可见,“但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内部的变革如火如荼,外部的压力也从未消散。叶臣的封锁依旧,小规模的摩擦时有发生。而王五带来的最新消息显示,清廷已正式迁都北京,多尔衮正在加紧整合北方力量,新一轮更大规模的南征,似乎已在酝酿之中。
时间,前所未有地紧迫。
铸剑的过程,充满了灼热、锻打与痛苦。
但唯有经历这彻底的锤炼,方能在未来更加残酷的战场上,斩断一切枷锁,劈开那混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