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军械监的工坊,深藏在几座不起眼的土山环绕之中,与其说是工坊,不如说是一片依山挖掘、覆以茅草和夯土的窑洞与棚屋群落。即便是白日,这里也弥漫着经年不散的煤烟、硫磺和金属灼烧的混合气味,到了夜间,唯有几处关键区域亮着彻夜不熄的炉火,如同黑暗中蛰伏巨兽的独眼。
赵铁柱站在最大的一处窑洞外,仰头望着墨蓝色的夜空。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打在他布满煤灰和烫疤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是连续十数个日夜不曾安枕的印记,但此刻,这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微光。
淮安前线的血锈味,似乎也顺着风飘到了这里,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任何催逼的军令都要沉重。李贵和那些锐士营的兄弟在用命争取时间,而他,赵铁柱,掌握着可能改变战局的关键。
“监正,时辰到了。”一个同样满脸烟火色的老匠户哑着嗓子提醒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
赵铁柱深吸了一口冰冷却混杂着焦糊味的空气,猛地转身,大步走入窑洞。
洞内温度陡升,热浪扑面。中央,一座用特种黏土垒砌、形制古怪的坩埚炉正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焰从炉口的缝隙中透出,将围在炉边的几张疲惫而专注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味,是融化的金属、焦炭与某种矿粉混合的味道。
这就是林慕义授意下,军械监集中了最好的人手、消耗了巨量资源,秘密试验了无数次的“坩埚炼钢”法。目的,就是为了得到能够承受更高膛压、打造更精良燧发铳机括乃至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强大火器的——钢。
之前的失败已经太多。不是炉温不够,就是坩埚炸裂,或者炼出的材料脆硬不均,根本无法使用。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宝贵的时间和资源付诸东流,也意味着淮安城下的压力又重一分。
“火候!”赵铁柱声音嘶哑,紧盯着炉口。
负责看火的匠户死死盯着炉内火焰的颜色,汗水从他额头滚落,瞬间在高温中蒸腾成白汽。“还差一点……转青了!青白色!”
炉火终于达到了理论上的最佳温度,炽白中泛着青芒,灼热得让人无法直视。
“出炉!”赵铁柱一声令下,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几个膀大腰圆的匠户用特制的长钳,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密封的、烧得通红的黏土坩埚从炉中夹出,迅速移至一旁准备好的沙模之上。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屏住了,目光死死锁在那坩埚上。
铁钳撬开密封的坩埚盖,一股更灼热的气浪涌出,伴随着刺目的亮光。橘红、粘稠的钢水,如同地心涌出的熔岩,缓缓注入下方早已准备好的、雕刻着铳机部件形状的沙模之中。
嗤——!
钢水与潮湿的沙模接触,爆发出大团大团的白色蒸汽,瞬间弥漫了整个窑洞,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赵铁柱不顾灼热,拨开蒸汽,凑到近前,死死盯着那逐渐由亮红转为暗红的凝固金属。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败,在此一举。是像前几次那样,冷却后布满气孔、杂质,一敲就碎?还是……
时间在寂静和焦灼中缓慢流逝。窑洞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炉火的噼啪声。
终于,沙模中的金属完全冷却,呈现出一种暗沉沉的、不同于寻常熟铁或生铁的光泽。
赵铁柱亲自拿起一柄小锤,走到沙模前,他的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用锤尖小心翼翼地敲向沙模边缘。
“铛……”
一声清脆、带着绵长余韵的金属颤音,在窑洞中回荡开来,迥异于熟铁的沉闷和生铁的脆硬。
沙模被小心地剥开,露出了里面铸造出的几个燧发铳击锤和弹簧片的毛坯。
赵铁柱拿起一个击锤毛坯,入手沉甸甸,触感细腻。他走到旁边的水磨石旁,捡起一把锉刀,用力在上面锉了几下。
锉刀与金属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带下的金属屑细密而均匀,显示出极佳的韧性和硬度。他又拿起那个小巧的弹簧钢片毛坯,用尽全力弯折,弹簧片展现出惊人的弹性,几乎对折之后,一松手,竟能猛地弹回,只有微小的形变!
成了!
赵铁柱死死攥着那片犹带余温的弹簧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抬起头,环视周围同样屏息凝神的匠户们,那张平日里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最终化为一个近乎扭曲的、混合着狂喜与如释重负的表情。
“成了……坩埚钢……成了!”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哽咽。
窑洞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低沉的欢呼!几个老匠户甚至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们不懂什么高深的理论,但他们亲手炼出了远超这个时代认知的优质钢材!这意味着,振明军的燧发铳,那要命的哑火率将大大降低,射速和可靠性将再上一个台阶!这意味着,前线将士手里多了几分活命的保障,杀敌的利器更加锋锐!
“快!立刻清理模具,准备下一炉!所有工序,严格按照此次记录下来的火候、配比、时间执行!不得有丝毫差错!”赵铁柱迅速从狂喜中冷静下来,厉声吩咐。星火已经点燃,必须让它形成燎原之势。
他拿起那个合格的击锤毛坯和弹簧片,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快步走出窑洞,他要立刻去向林帅禀报。
几乎就在赵铁柱踏出窑洞的同时,远在长江口,停泊在隐蔽锚地的郑家舰队旗舰上。
施福,这位郑芝龙麾下以勇悍和精明着称的大将,正摩挲着手中一柄寒光闪闪的腰刀。这刀是陈忠秘密使者送来的“样品”之一,据称是用振明军“新法”所炼钢材打造,与之同来的,还有几份关于燧发铳结构改进的简略图纸,以及钱广源代表瓜洲提出的、那份令人心跳加速的贸易协定。
施福反复端详着刀身的云纹,测试着刀刃的锋利与韧性,又仔细看着那结构精巧、明显提升了可靠性的铳机图纸。他是海寇出身,摸爬滚打几十年,对武器的好坏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林慕义……有点意思。”施福眯着眼睛,望着瓜洲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不仅能打,手里还真有好东西。这买卖……似乎做得过。”
他沉吟片刻,对身旁的亲信吩咐道:“去,告诉瓜洲来的那位钱先生,他提的条件,老子原则上答应了。第一批硝石、硫磺和五百担上等闽铁,三日后启运。让他准备好真金白银,还有……下次来,多带几件这种‘样品’。”
海上霸主的态度,因为这跨越时代的技术星火,悄然发生了偏移。
瓜洲,帅府。
当林慕义从赵铁柱手中接过那尚带余温的钢制零件,听着他语无伦次却激动万分的汇报时,他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舒缓的笑容。
他轻轻掂了掂手中的钢片,那沉甸甸的质感,仿佛预示着一种全新的力量。
“很好。”他只说了两个字,却重逾千钧。
他走到窗前,望向北方。淮安依旧在血火中煎熬,但在这漆黑的夜幕下,一点至关重要的星火,已经在瓜洲的土地上顽强地燃起。
这星火,是技术突破的光芒,是打破困局的希望,也是未来那燎原烈焰的起点。
它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足以让所有在黑暗中前行的人,看到那一丝真切的光明。
淮安,再坚持一下。我们手中的剑,正在变得更快,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