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城外的长江江面,已不复往日的烟波浩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修罗杀场。左梦庚的先锋船队,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和挫败后,并未就此退去。左良玉的严令如同催命符,加之左梦庚年轻气盛,受此大辱岂肯甘休?他收拢残兵,后续的主力战舰也陆续抵达,开始对池州防线发动一波又一波、近乎疯狂的进攻。
战况惨烈至极。
李贵亲自坐镇在最前沿的一处临江炮台上,这里原本是废弃的烽火台,如今被加固改造,架设了数门沉重的城防炮和两门轻便的“迅雷”炮,成为封锁江面的关键支点。炮台下的江滩和附近的山坡上,早已被鲜血浸透,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
“装填!瞄准那艘最大的楼船!给老子轰他娘的!”李贵嘶哑着嗓子吼道,他脸上沾满了黑灰和溅射的血点,甲胄上布满了刀箭划痕。
炮手们咬着牙,顶着对面射来的密集箭雨和偶尔飞来的石弹,奋力操作着火炮。炽热的炮口焰一次次喷吐,实心铁弹呼啸着砸向江中那些如同移动城堡般的楼船,木屑纷飞,惨叫声不绝于耳。燧发铳手们则依托着临时挖掘的壕沟和垒起的沙袋,排成紧密的队列,对着试图登陆或攀爬的左军士兵进行一轮又一轮的齐射。
左军的攻势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仗着船坚人多,不顾伤亡地猛冲。许多小船满载着悍勇的死士,冒着枪林弹雨强行靠岸,挥舞着刀斧向上仰攻。更有水性好的士卒,潜泳靠近,试图破坏水下障碍。
“将军!右翼三号阵地请求支援!左军攻得太猛,快顶不住了!”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上炮台,带着哭腔喊道。
李贵眼中布满血丝,猛地抽出腰刀,对身边的孙铨吼道:“这里交给你!按预定方案指挥!老子去右翼!”
“将军!”孙铨急道,右翼那边几乎是绞肉机般的战场。
“执行命令!”李贵不容置疑地打断他,带着一队亲兵如同猛虎般冲下了炮台。
右翼阵地上,战斗已进入白热化。左军士兵如同蚁附,不断涌上滩头,与防守的江北军士兵绞杀在一起。铳刺与刀剑碰撞,呐喊与惨叫交织。李贵的到来,如同给疲惫的守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挥舞着腰刀,身先士卒,如同磐石般顶在最前面,刀光闪过,必有敌军毙命。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想想你们身后的爹娘妻儿!想想瓜洲的新田!绝不能让这群祸害冲过去!”李贵的怒吼在战场上回荡,激励着士卒们死战不退。
新式燧发铳在近战中展现了恐怖的威力。即便是混乱的肉搏,训练有素的江北军士兵也能在军官的指挥下,迅速组织起小范围的齐射,将冲上来的敌军成片打倒。但左军实在太多,杀不胜杀。战线在反复拉锯,每一寸土地的得失,都浸满了鲜血。
就在右翼阵地岌岌可危之际,一阵不同于左军号角的、更加尖锐急促的铜哨声从侧后方响起!
是讲武堂毕业军官率领的预备队到了!
这些年轻的军官,虽然缺乏实战经验,但战术素养极高。他们并未盲目地投入混战,而是迅速占据侧翼的制高点,组成数道散兵线,用精准而密集的燧发铳火力,居高临下地覆盖了正在猛攻右翼的左军后续部队!
这突如其来的侧击,打乱了左军的进攻节奏。正在埋头猛攻的左军士兵,侧翼暴露在致命的弹雨之下,顿时死伤惨重,攻势为之一滞。
李贵抓住机会,奋力挥刀劈翻一名敌军哨官,嘶声大吼:“反击!把鞑子压下去!”
“杀!!!”绝处逢生的守军爆发出惊人的勇气,挺着铳刺,跟着李贵反冲过去,终于将登陆的左军重新赶回了江中。
当李贵拖着几乎脱力的身体,带着满身血污回到主炮台时,天色已近黄昏。江面上,左军的船队终于停止了进攻,向后稍稍退却,留下了大量冒着黑烟的残破船体和漂浮的尸体。江风卷着浓重的血腥气,吹得人几欲作呕。
孙铨连忙迎上来,看到李贵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冒血,急道:“将军!你的伤!”
“死不了!”李贵摆摆手,靠在垛口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江面,喘着粗气问道,“伤亡……如何?”
孙铨神色一黯,低声道:“初步清点,我军阵亡……超过八百,伤者近两千。左军……遗尸估计超过三千,伤者无算。”
李贵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一天!仅仅一天!如此惨重的伤亡,是他从军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左良玉的军队,虽然战术落后,但兵员的悍勇和数量,确实可怕。
“左良玉……疯了……”他喃喃道。
“将军,我们还守得住吗?”孙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贵猛地睁开眼,眼中虽然疲惫,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守不住也要守!帅爷把池州交给我们,就是把江北的命门交给我们!就算打到最后一人,也绝不能让左良玉踏过去!告诉弟兄们,抓紧时间修补工事,救治伤员,清点弹药!左良玉……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正如李贵所料,左良玉确实没有罢休。池州坚硬的阻击,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损失不小,但更激起了他的狂怒。他在中军大船上暴跳如雷,严令各部休整一夜,明日务必踏平池州防线!
然而,就在这个血腥的夜晚,江北军并非只是在被动防守。
几条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左军庞大的水寨。他们是王五麾下最精锐的夜不收,精通水性,身手矫健。他们的目标,并非刺杀将领,而是左军囤积在后方、为数艘大型楼船补给粮草和箭矢的几艘辎重船。
几乎在同一时间,左军内部,一些关于“侯爷不顾将士死活,一意孤行”、“江北军火器犀利,不可力敌”、“马士英已在南京笑看鹤蚌相争”的流言,也开始在底层士卒和部分中下层军官中悄然传播开来。这些流言,真真假假,却如同毒药般,侵蚀着左军本就不算高昂的士气。
池州,这座长江咽喉,在经历了一日的血腥洗礼后,暂时陷入了死寂。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寂静之下,涌动着更加可怕的暗流。明日,当太阳升起之时,更残酷的战斗,必将降临。
江风呜咽,吹不散这浓重的血腥,也吹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阴云。池州,已成为决定江南乃至整个南明命运的血肉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