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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破晓,裘庄的晨雾像一匹半透明的素绸,裹着湿冷的寒气迟迟未散。王田香的皮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停在顾晓梦的房门外时,指尖叩门的力道都带着几分刻意的拿捏——不轻不重,刚好能扰人清梦,又不至于显得太过无礼。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带着木质构件受潮后的滞涩。顾晓梦穿着一身熨帖的军装衬衣,领口松垮地敞着两颗纽扣,乌黑的发丝有些微乱,几缕碎发贴在颈侧,眼底还蒙着一层刚睡醒的惺忪,像被惊扰了的小兽,带着几分未褪的慵懒,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

“顾小姐,打扰了。”王田香脸上堆着程式化的殷勤,眼角的笑纹都透着算计,开门见山便直言来意,“龙川大佐待会儿要亲自审问你,我特意提前半小时来叫你,也好让你醒醒神、清清醒,免得待会儿应对不及。”

顾晓梦闻言,眉梢一挑,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不屑的笑,语气轻慢又带着点挑衅:“只有心里有鬼的疑犯,才需要特意保持清醒来应付审问吧?我顾晓梦行得正坐得端,清白无辜,倒犯不着这般兴师动众。”话虽如此,她还是侧身让出了门口的位置,示意他进屋。

王田香迈步进门,那双精明的眼睛迅速在屋内扫了一圈,从桌上摆放整齐的书籍到床尾叠好的外套,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话锋陡然一转,眼底藏着浓浓的试探,语气却故作随意:“对了,金生火现在正在龙川大佐屋里受审呢,顾小姐不妨猜猜,他一口咬定谁是内鬼?”

与此同时,龙川的房间内,气氛凝重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金生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指尖夹着一支燃着微弱火光的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他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圈,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大佐若是问我谁最可能是老鬼,我倒觉得顾晓梦嫌疑最大。这姑娘年纪轻轻,口无遮拦,行事张扬得没个分寸,偏偏她一进司令部,泄密的事儿就接二连三地发生,这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龙川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奏均匀,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他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反问:“顾晓梦的家世背景摆在那儿,父亲是军政要员,她自幼锦衣玉食,怎么会甘当中共的间谍?”

“这可不好说。”金生火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当年英国间谍里还有印度公主呢,家世显赫从来都不是忠诚的挡箭牌。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送走金生火,白小年被人“请”了进来。他依旧是一副精致妥帖的模样,只是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面对龙川的问询,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便将矛头指向了金生火:“内鬼一定是他!金生火以前在军统何等受器重,手握实权,风光无限,如今却只在司令部当个小小的机要处处长,处处受制于人,心里定然憋着一肚子的怨气。

他自己也说过,是因为中统、军统之争才被迫来的这儿,这些年戴笠处处占上风,以金处长的能耐和心性,转做双面间谍,为自己谋条后路,也不是没可能。”

随后轮到顾晓梦。她走进房间时,脸上的慵懒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锋芒毕露的模样。面对龙川的提问,她直言不讳,目光锐利地直指白小年:“我看老鬼就是白小年!别看他破译密码时没上船,凭他那点手段,想从旁人嘴里打探到密报内容,再容易不过。而且密码船那晚,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就他浅尝辄止,还到处谈笑风生,暗地里却频频打探救生艇的位置——这不是早做着逃跑的准备,心里有鬼是什么?”

轮到李宁玉时,她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仿佛周遭的凝重气氛与她无关。她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语气客观得不带一丝个人情绪:“我曾怀疑过吴志国。破译出密电的当晚,他曾特意来我这里打探过密电内容。但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像。吴志国是个铁血硬汉,性子火爆,是个纯粹的杀手,只要是对抗日本人的,他都敢杀,这般直来直去的性情,反倒不像是中共的特务——他们行事向来迂回谨慎,断不会如此张扬。”

最后审问的是吴志国。这位战功赫赫的大队长本就性情刚烈,面对龙川步步紧逼的追问和暗藏威胁的言辞,再也按捺不住怒火,掀翻桌子上的棋盘。他眼神狠厉如刀,死死盯着龙川,语气带着漫不经心的决绝:“你敢陷害我,我弄死你”

待五人都审问完毕,龙川靠在椅背上,指尖摩挲着袖口的刺绣,对站在一旁的王田香缓缓吩咐道:“他们今日的指控,不管合不合理,有没有依据,你都原样放出去,让他们五人互相知晓。我要的不是眼下的真相,是打破他们之间那点脆弱的信任联盟。那些借着指控顺水推舟、想把别人推出来当替罪羊的,才是最值得怀疑的人。”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补充道,“白小年就很聪明,借着我昨晚提过的‘金生火伪造密电’一事来指控他,心思倒是缜密得很,得重点盯着。”

王田香连忙躬身应下,依言将五人的互相指证添油加醋地传遍了裘庄的各个角落。不出龙川所料,没过多久,晚饭时刻楼下的大厅里便炸开了锅。金生火一把揪着白小年的衣领,脸色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为何血口喷人,污蔑自己;

白小年也不甘示弱,一边挣扎一边反唇相讥,话里话外又将矛头抛向了顾晓梦;顾晓梦见状,本就不是能吃亏的性子,自然忍不住加入争执,对着金生火破口大骂,言辞犀利。

原本就暗藏猜忌、各怀心思的五人,此刻彻底撕破了脸皮,争吵声、指责声、摔东西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裘庄内回荡不休,久久不散。

李宁玉站在角落,冷静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眼神平静无波。只是心底却掠过一丝疑虑:眼前的顾晓梦,是真的被这场争执惹得恼羞成怒,还是借着怒火在演戏?那眼底的怒意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刻意伪装?

罢了,不必深究。她微微敛眸,心中已有定论——等着吴志国发难便是。

果然,没过多久,吴志国被白小年激怒,他怒吼一声,猛地冲上前去,一把将白小年按在餐桌上,力道之大,让餐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吴志国死死攥着一支银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那模样,任谁都相信,下一秒他就能把手里的银筷子狠狠插进白小年的眼窝子里。

“住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宁玉的声音清冷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举发你的人是我,你要是恨,想打想杀,就冲着我来。”

吴志国浑身一僵,缓缓从餐桌上抬起头,猛地转过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李宁玉,怒火几乎要从眼底喷薄而出。而李宁玉也毫不畏惧,迎着他凶狠的目光,眼神沉静而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哐当——”一声巨响,吴志国猛地将手里的银筷子摔在地上,又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椅子。桌上的河豚汤被他挥袖扫落在地,瓷碗摔得粉碎,温热的汤汁溅了一地,氤氲的热气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很快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还在气头上,却终究没有再动手,只是恶狠狠地瞪了李宁玉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上了二楼,那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楼梯上,每一下都像是在宣泄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位吴大队长正憋着一肚子的怒火,没处发泄。

这场晚餐,终究是不欢而散。

李宁玉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带上房门,将外面的喧嚣彻底隔绝。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弥漫的薄雾,轻轻蹙了蹙眉——她知道,这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只是想到这里,心底竟莫名掠过一丝可惜:今天晚上,怕是吃不上海杏姐姐做的饭了。

张海杏向来心细,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她此行凶险,未必能按时吃上合口的饭菜,便提前给她准备了不少点心和水果。张海杏清楚她胃不好,不能吃油腻辛辣的东西,准备的点心都是软糯好克化的,水果也都是温和滋补的,每一样都合她的胃口。

李宁玉走到桌边,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小口,清甜的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稍稍抚慰了她有些空落落的胃。她没多吃,只是略吃了点垫垫肚子,便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看了起来。灯光昏黄,映着她沉静的侧脸,书页被她翻得轻轻作响,可她的心思却并未完全放在书本上,只是一边看似专注地阅读,一边静静等待着吴志国上门来闹——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随后的事情,果然如时间长河里早已铺陈好的脉络一般,精准地一一展开。没过多久,门外便传来了吴志国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力道之大,像是要将门拆了一般。李宁玉放下书,起身走到门边,缓缓拉开房门。门刚一开,吴志国便猛地挤了进来,反手“咔哒”一声将门上了锁,动作又快又狠。

屋内,两人随即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吴志国的怒吼声、质问声,与李宁玉清冷而尖锐的反驳声交织在一起,透过门板传了出去。外面的人很快被惊动,白小年、顾晓梦等人纷纷赶来,连同闻声而至的王田香一起,最终不得不开枪打坏门锁,才得以破门而入。而他们两人,也理所当然地被带去了龙川大佐的房间问话。

一番折腾下来,饶是李宁玉之前吃了点点心垫了肚子,此刻也只觉得浑身乏力,体力透支。回到房间时,王田香正带着人在更换新的门锁,见她回来,又让人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清粥,还有几样精致可口的小菜,都是清淡易消化的口味。

李宁玉有些疑惑地望着王田香。王田香见她神色疑惑,立刻猜到了她的心思,连忙解释道:“李上校,您别多想,这粥和小菜没别的意思。是顾上尉刚才嫌晚饭没吃好,不合胃口,发了好大一顿脾气,非要让人重新准备些清淡的,大佐便让人多做了几份,给您也送来了。您要是不想用,我让人端走便是。”

“不用,留下吧。”李宁玉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清粥上,缓缓落了座。

指尖触及温热的碗沿,一丝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她用勺子轻轻翻搅着碗里的清粥,白瓷碗里的粥米软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众人随王田香破门进来时的画面——混乱之中,顾晓梦下意识地挡在了她的身前,那小小的身影,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坚定。

李宁玉舀起一勺清粥,缓缓送入口中,温热的粥米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她有些发空的胃,也仿佛熨帖了她那颗始终紧绷的心。她忽然觉得,这冰冷刺骨、处处藏着杀机的裘庄,似乎也不像早上那样寒凉了。

吃过夜宵,李宁玉洗漱完毕,便坐在了桌前。窗外的雾气渐渐散去,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清辉。

她闭上眼,开始复盘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虽然她早已知晓所有事情的走向,知道每一个人的结局,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依旧会下意识地梳理每一个细节,分析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毕竟,她现在能做的,也就只剩下让事情严格按照时间长河里的发展脉络推进了。

这般按部就班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趣。她觉着,若是再不仔细复盘一下事情的发展,她这颗被人称作“天才”的大脑,恐怕都要生锈了。

只是,今日的复盘,却多了一丝不同。李宁玉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今天,发生了一件原本的故事线里从未出现过的事情。那碗突如其来的清粥,还有顾晓梦下意识护着她的那个动作,都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时间的长河里,漾开了一圈微小却清晰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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