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墨汁浸透的棉团，一点点压低天空，将杭州郊外那片荒弃的山坳染得暗沉。张海杏甩了甩酸麻的手臂，指缝间还嵌着未清理干净的泥土，掌心磨出的水泡早已破了又结痂。她望着眼前被枯草和藤蔓掩盖的洞口，长舒一口气，白雾从嘴角溢出，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终于完工了，累死我了。”连日来的熬夜赶工，让她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却又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
零的声音从她腰间的布袋里传来，带着电流般的杂音，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你这忙活了整整一个月，白天画图纸、测方位，夜里顶着寒风挖地道，连轴转的日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是我帮你计算岩层结构，你恐怕还得再耗上半个月。”它顿了顿，又低声道，“真的要这么做吗？改变未来的轨迹，可能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张海杏弯腰拍了拍洞口的伪装，将几根枯树枝巧妙地搭在上面，遮住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骨骼发出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清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坚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必须这么做。15年后，阿玉会被囚禁在裘庄，最终死在那个冰冷的牢笼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那样的结局。”她抬手摸了摸布袋里的零的虚影，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这条地道从这座古墓直通裘庄的后山，到时候只要她能找到这里，就能从密道逃出来，这是我能给她留的唯一后路。”
零沉默了片刻，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倒是考虑得周全，连地道里的通风口和标记都做好了。只是你瞒着她做这些，万一……”
“没有万一。”张海杏打断它的话，整理了一下沾满泥土的风衣，眼中瞬间换上了温柔的期待，“走吧！该去接阿玉放学了。我跟她约好了，今天请她吃西餐，上次路过市区时提了一嘴，她眼睛都亮了，肯定很期待。”说着，她快步朝着不远处的镇立中学走去，刻意将身后的山坳和那道藏着秘密的地道抛在脑后。
晚风带着冬日的凉意，吹起张海杏的风衣下摆。路边的梧桐树叶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中勾勒出疏朗的轮廓，偶尔有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落在她的肩头。学校门口已经热闹起来，穿着蓝布校服的学生们背着书包，嬉笑打闹着涌出校门，清脆的笑声像撒在地上的碎银，驱散了傍晚的沉寂。
张海杏站在老槐树下，目光在人群中仔细搜寻。不一会儿，那个穿着白色衬衫、扎着麻花辫的身影就出现在视野里。李宁玉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正低头和同学说着什么，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张海杏立刻迎上去，自然地接过她肩上的书包，关切地问：“今天学业重不重？看你下午给我传的纸条，说数学老师留了额外的习题。”
李宁玉抬起头，看到张海杏时，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笑容明媚得像雨后的阳光：“不重，中学的课都不难，那些习题我课间就做完了，老师还夸我思路清晰呢。”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小骄傲，“现在就等着期末考试，我有把握拿年级第一。”
“阿玉真棒！”张海杏眼中满是欣慰，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指尖触到柔软的发丝，心中却像被针扎了一下——这个此刻笑靥如花的女孩，15年后会在裘庄的酷刑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强压下心中的酸涩，轻声问：“明年6月你就要中学毕业了，有没有想过之后去做什么？是继续读书，还是……”
提到未来，李宁玉的眼底瞬间亮起璀璨的光芒，比头顶的星光还要耀眼。她微微仰头，望向远方被暮色笼罩的天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更远的地方：“我喜欢数学，特别喜欢那种解开难题时的感觉，就像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我想去读大学，系统地学习高等数学。”她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憧憬，“我在图书馆的杂志上看到，德国哥廷根大学的数学系是世界上最好的，希尔伯特教授就在那里任教，我做梦都想去那里学习，听他的课，和世界各地的数学家交流。”
然而，话音刚落，那抹光芒就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迅速从她的眼底褪去，神情也渐渐黯淡下来。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也变得低落：“可是爸爸妈妈不会同意的。他们已经比镇上其他父母开明很多了，允许我读到中学，还支持我看各种课外书。但在他们心里，还是希望我毕业后早点找个好人家结婚生子，过安稳的日子。他们总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
张海杏轻轻扶住李宁玉的肩膀，微微弯腰，让自己的目光与她平齐。她的眼神坚定而温柔，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能给人无穷的力量：“阿玉，你不是墙角的菟丝花，也不是笼中的金丝雀，你是高山上的青松，是能展翅翱翔的鸿鹄。把你困在内宅里相夫教子，让你放弃对数学的热爱，才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辜负。”她顿了顿，语气无比认真，“你的理想，不是白日做梦，更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只要你想，我一定会帮你实现。就算……就算未来有什么意外，我也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她抬手拍了拍李宁玉的手背，笑着转移话题，试图驱散空气中的沉闷：“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说好了请你吃大餐，咱们边走边说，晚了餐厅就要关门了。”
李宁玉家所在的小镇地处杭州偏远之处，远离市区的繁华与喧嚣，镇上只有几家简陋的小饭馆，想要找一家像样的西餐厅，并非易事。两人沿着青石板路走了好一会儿，穿过两条狭窄的小巷，才终于在镇子的边缘找到了一家挂着“法兰西西餐厅”招牌的小店。店面不大，门口摆着两盆枯萎的月季，推门进去时，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内的装修算不上精致，墙壁上挂着几幅模糊的欧洲风景画，空气中弥漫着黄油和牛排的香气。张海杏熟稔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细心地为李宁玉铺好餐巾，又拿起刀叉，将盘中的牛排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动作优雅而娴熟。随后，她拿起桌上的果汁瓶，为李宁玉倒了满满一杯橙黄色的果汁，轻声说：“尝尝看好不好吃，这家店的老板据说在上海待过几年，做的西餐还算正宗。”
李宁玉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块牛排，送进嘴里小口咀嚼着。刚嚼了两下，她的眉头就渐渐皱了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硌到了一样，含糊不清地说：“不好吃！有点腻，还有点腥，不如家里妈妈做的红烧肉好吃。”
张海杏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盛满了笑意：“我就知道你会不习惯。你第一次吃西餐，肯定吃不惯七分熟的牛排，早知道就该让老板做全熟的。不喜欢就别吃了，待会儿我带你去吃镇上最好吃的糖炒栗子。”
“不行，不能浪费。”李宁玉摇了摇头，态度十分坚决。她拿起刀叉，继续认真地吃着盘中的牛排，哪怕嘴角已经微微撇起，也没有停下动作。
看着李宁玉这副倔强又可爱的模样，张海杏心中满是暖意，像被温水浸泡着一样。但想到自己即将离开，想到那条藏在山坳里的地道，想到15年后的宿命，那股暖意中又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舍：“马上要过年了，我明天就要回湘西了。”
“你要走？怎么这么突然？”李宁玉惊讶地放下刀叉，眼中的光芒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不舍，像被抛弃的小兽一样，“你之前不是说，要等到我期末考试结束再走吗？”
张海杏连忙放下手中的刀叉，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去，试图给予她安慰：“别担心，我不是故意要提前走的。湘西那边的兵工厂和学校都需要我回去统筹，而且过年团圆，总不能让家里人一直等着我。”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郑重的承诺，“等过完年，我立刻就来看你。等你中学毕业，咱们就一起去德国！这段时间我正好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把湘西的各项事务安排妥当，这样就能一心一意陪你追逐梦想了。”
“可是……我还没有说服爸爸妈妈……”李宁玉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他们昨天还在和我说，隔壁镇的王小姐，中学毕业就嫁给了一个商人，日子过得很安稳。”
“放心，一切交给我。”张海杏握紧她的手，语气无比坚定，“等我从湘西回来，我会亲自去拜访伯父伯母，我会让他们明白，你的才华不该被埋没。”她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我更要让你远离裘庄，远离那个注定悲伤的结局。
李宁玉抬起头，看着张海杏眼中的坚定，心中的担忧渐渐消散，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重新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好，我相信你。”
几天后，雪下得纷纷扬扬，将整个小镇都覆盖在一片洁白之中。在与李宁玉一家道别后，张海杏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回湘西的路途。火车缓缓开动时，她看到李宁玉站在月台上，挥舞着手中的围巾，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碎钻。张海杏对着她用力挥手，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车窗外那片荒弃的山坳方向。
“我已经把地道的地图画好了，藏在她那本《高等数学导论》的扉页夹层里。”张海杏轻声对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15年后，不管发生什么，希望她能记得这个地方，能记得有一条路，是我为她留的生机。”
零沉默了片刻，语气里带着几分叹息：“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她现在还一无所知。”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不知道也没关系。”张海杏望着窗外飞逝的雪景，眼中满是坚定，“我会努力改变一切，不让那个结局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