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仿佛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海洋。没有窒息感，只有一种被包裹、被滋养的安宁。朱革感觉自己像是一粒回归大地的种子，在厚实肥沃的土壤中沉睡，所有的疲惫、创伤都在缓慢而坚定地被修复。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灵光自混沌深处亮起，牵引着他的意识逐渐上浮。
他“睁开”了眼，并非肉身的视觉，而是纯粹的精神感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那是意识深处对“白云互联网道观”的投射，但又有所不同。少了那些闪烁的屏幕和跳动的弹幕，多了一份古拙自然的意境。玄微子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现代休闲服，却盘坐在一个散发着朦胧清辉的蒲团上，身前悬浮着一套虚影般的茶具，雾气袅袅，茶香仿佛能透过神识直接闻到。
“醒了？”玄微子头也没抬，专注于手中的虚影茶壶，正在斟茶，“你小子，这次玩得有点大啊。差点就把自己当柴火给点了。”
朱革的“意识体”在对面凝聚成形，苦笑道：“师父，当时情况紧急，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玄微子终于抬眼瞥了他一下，眼神清澈，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我看你是被愤怒和压力冲昏了头，只看到了最极端的那条路。”
他将一杯氤氲着灵光的茶推送到朱革面前。
“乾卦九四，或跃在渊，进无咎也。”玄微子缓缓道，声音平和，却字字敲在朱革心头，“这话，你最后是悟了，也用了，引动厚土之力，破局之法，堪称妙手。这说明你平日‘终日乾乾’的功夫没有白费，底蕴还在。”
朱革微微点头，心中却是一动，知道师父话未说完。
“但是，”玄微子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在你引动厚土之力前，你动念想用的，是什么？”
朱革沉默了片刻，坦然道：“是师父曾告诫慎用的‘燃元通神咒’，弟子……当时确实被逼到了绝境，心中唯有以力破局的念头，甚至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绝境？”玄微子轻轻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你的眼睛只看到了‘渊’的深邃可怕，只看到了对手的强大，只感受到了身边人遇险的焦灼，却忽略了你自身所拥有的、以及你所能调动的真正力量。”
他指了指朱革面前的“茶”：“你以为‘进无咎也’，是鼓励你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是让你抱着炸弹去跟敌人同归于尽？”
玄微子摇头，眼神深邃：“错！大错特错！”
“进无咎也，非莽进也！”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朱革的神魂之上，“‘进’的前提，是‘或跃’！这个‘或’字，乃是审时度势，是权衡利弊，是寻找那一线最恰当、最巧妙、代价最小的生机！是让你用脑子，不是让你用蛮力，更不是让你用命去填！”
“你身负相术，可观天地人气，可知过去未来些许脉络，更悟得了‘生机灵光’与‘厚土藏金’之理。这些难道不是力量？你身边的孙胖子，虽不通玄术，却机变百出，善于经营，能为你稳住后方，提供信息，这难道不是助力？那顾家丫头，能为你调动资源，顶住压力，这难道不是凭仗？甚至你那刚入门的小徒弟，也能在你力竭时，勉力维持一方结界！”
“对手设局阴狠，引动地脉煞气，看似无解。但你既看出其根基在于地脉，为何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疏导、净化、引正驱邪，而是想着用更狂暴的力量去对轰？你的相术是摆设吗？你对‘气’的理解，只停留在‘看’和‘打’的层面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冷水浇头，让朱革的“意识体”剧烈震颤，冷汗涔涔（尽管是意识体，却有着真实的感受）。他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态，确实是被层层压力和对亲人安危的担忧逼得走上了极端，只想着最快、最猛烈的解决方式，却险些忽略了自身最根本的优势所在。
“弟子……知错。”朱革低头，心悦诚服。师父的点拨，一针见血，将他潜意识中的莽撞与侥幸心理剖析得淋漓尽致。
玄微子见他受教，语气缓和下来，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啜一口：“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最后关头能悬崖勒马，转而引动厚土之力，说明你的道心根基尚稳，灵性未泯。这一步，你终究是‘跃’过去了，而且‘跃’得颇有水准，算是因祸得福，对天地人三才合一的理解更深了一层。”
“但是，”他再次强调，“记住这次的教训。‘进无咎也’，绝非莽撞的许可证。真正的‘进’，是智慧的进，是顺势的进，是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成果的进。尤其是在你未来道路之上，遇到的对手会越来越狡猾，局面会越来越复杂，若一味逞强斗狠，纵然你有十条命，也不够填的。”
“相术，乃至高妙法，根本在于‘察’与‘顺’，在于明辨吉凶，趋利避害，在于以智慧引导能量，而非被力量奴役心神。你此番消耗甚大，神魂肉身皆受震荡，需好生静养，正好借此机会，沉下心来，好好体悟此番得失。”
朱革深深一揖：“谨遵师父教诲。”
玄微子摆了摆手，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周围道观的景象也逐渐淡去：“去吧，外面还有人等着你。记住，红尘炼心，劫难亦是资粮。把握好‘跃’与‘渊’的尺度，你的路，还长着呢……”
声音渐杳，温暖的海水感再次包裹而来，但这一次，朱革感到的是一种清醒的、带着明悟的回归。
……
现实世界中，朱革眼皮颤动，缓缓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属于林婉的馨香。他正躺在自家卧室的床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朱革！你醒了！”林婉惊喜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立刻放下手中正在削的水果，俯身过来，眼中满是血丝与担忧，但此刻已被巨大的喜悦取代。
“革啊！你可算醒了！吓死胖爷我了！”孙胖子那熟悉的大嗓门也从门口传来，他端着一碗粥，胖脸上满是如释重负，“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顾家那边医生来看过，说你就是脱力加精神损耗过度，得静养。”
朱革动了动有些干涩的嘴唇，想说话，却觉得浑身乏力，连抬根手指都困难。但他看着林婉关切的眼神，听着孙胖子咋咋呼呼却充满关怀的话语，心中一片温暖与平静。
他回想着玄微子在识海中的点醒。
“进无咎也，非莽进也。”
是啊，前进没有过错，但绝非鼓励莽撞。这次的经历，如同一次淬炼，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力量的真谛，以及智慧在“进”与“退”、“跃”与“渊”之间抉择的重要性。
他轻轻握了握林婉的手，递给她一个“我没事，放心”的眼神，然后对孙胖子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科锐的危机暂时解除，身边的至亲安然无恙，而他自己，虽然付出了代价，却也在生死关头获得了宝贵的领悟。
接下来的路，他需要好好消化这一切。而潜藏在暗处的敌人，经过这次失败，下一次的反扑，恐怕会更加凌厉。
但此刻，他心中已无迷茫与恐惧。
龙跃于渊，已过最关键的一关。前路依旧漫长，但他道心已明，当更加谨慎，亦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