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紫宸殿前的铜鹤口中吐出一缕轻烟,苏桐立于丹墀之下,袖中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卷封蜡完好的文书。昨夜行辕灯下,她将五里正联署的《渠堤案始末录》重新誊抄一遍,又将县丞外宅搜出的密信副本与户部田赋旧档对照标注,直至三更方歇。今晨入宫,未及换衣,便直赴朝会。
百官列班未定,左都御史已出列奏本:“臣弹劾镇国将军之女苏氏,蛊惑乡民,私设民声台,煽动农户拒缴赋税,动摇社稷根基!”话音未落,又有数名文臣相继附议,言辞激烈,称新政实为“裂土分田,诱民为乱”。
苏桐神色不动,缓步出列,向御座躬身一礼:“陛下容禀。昨夜臣尚在村中听讼,今日朝堂已有‘拒缴赋税’之说,不知流言何起,证据何在?”她抬手示意,女官捧匣上前,“若真有百姓违令,不如先看百姓所言。”
她打开匣中册籍,朗声念道:“三月初七,柳河村李氏持地契至粮站换种,因腿疾迟行,差役索银二十文方予发放;初九,赵家屯丈量田界时,县丞亲信暗改东南角三十步,被村民当场指认……”一条条记录清晰如刻,皆是民声台所录冤情,每一条后皆附有里正画押、乡老署名。
群臣微震。那左都御史冷笑道:“区区村妇口舌,岂能作朝廷凭据?”
“自然不止。”苏桐合上册籍,取出另一卷文书,“这是五里正联署的《渠堤案始末录》,详载三月初五夜,某地主受人指使掘开主渠,致秧田尽毁,又散布谣言称‘分地招灾’,意图逼停新政。”她目光扫过几位守旧派大臣,“更有县丞外宅搜出的密信副本——请陛下过目。”
御前太监接过文书呈上。玄烨宸翻阅片刻,眉峰渐紧。信中明写:“事成之后,许以盐引三成,田契照旧。”落款虽无署名,但笔迹经刑部比对,确系礼部侍郎亲信幕僚所书。
“此信从何而来?”有大臣强辩。
“来自县丞书房暗格。”苏桐声音清越,“他藏匿地籍原册,收受银两,阻挠勘田,已被拘押。昨夜已供出幕后之人。”
殿内一时寂静。玄烨宸缓缓抬头:“尔等还有何话说?”
未等众人反应,户部尚书忽出列奏道:“陛下,近五年田赋收入逐年递减,而流民数目激增三倍。若非豪强兼并土地,隐匿户籍,何至于此?苏大人所推新政,正是对症之策。”
苏桐趁势再进:“臣请调阅太祖实录。”待典籍取来,她翻开一页,朗读道:“‘农为邦本,妄阻耕者如逆天。国有饥民而坐视不改,是谓失道。’”她合书抬头,“今日有人毁渠断水,恐吓百姓,只为保住私田万亩,这难道不是逆天而行?若任其猖獗,不出十年,国库空虚,边军无粮,天下必乱!”
玄烨宸久久不语。殿外风起,吹动檐角铜铃一声轻响。
就在此时,偏殿珠帘微动,皇后纳兰婉兮缓步而出,凤冠端整,面色沉静。“苏大人好手段,”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一面在乡间收买民心,一面在朝堂罗织罪名,如今连太祖遗训都拿来压人,是要将满朝文武,尽数打成‘逆天’之徒吗?”
苏桐转身,从容行礼:“臣不敢。臣只问一句:若陛下不查此事,任由渠毁田荒,百姓退地,新政崩塌,将来史书如何记载?是记‘皇后贤德,护佑忠良’,还是记‘权贵联手,断我大雍命脉’?”
纳兰婉兮眸光一凛:“你竟敢影射本宫?”
“臣未曾提及凤仪宫。”苏桐语气平和,“但昨夜截获一封未拆密函,寄件人为礼部侍郎门客,收件人却写着‘凤仪宫掌事’,日期正是渠堤被毁当夜。此信现藏于内廷稽查司,陛下可命人查验。”
殿中空气骤然凝滞。玄烨宸目光如刀,转向皇后。
她指尖微微一颤,随即冷笑:“宫人往来传递节礼,也是常事,岂能据此污蔑中宫?”
“若只是节礼,为何信封火漆印为双层?”苏桐淡淡道,“外层是普通宫印,内层却是皇后私章暗纹。此等机密通信,已非一日。此前朝议内容屡屡外泄,户部尚未查清,今日终于明白源头所在。”
一名内侍低首出列,双手捧函:“启禀陛下,稽查司昨夜确收此信,尚未呈报。”
玄烨宸接过信函,亲自验看火漆。片刻后,他抬眼,声音冷如寒铁:“纳兰氏,你身为皇后,理应母仪天下,却私通外臣,干预政事,可知罪?”
纳兰婉兮脸色瞬间苍白,嘴唇微动,却未出声。
“念你未曾亲自行恶,且暂免贬黜。”玄烨宸挥袖,“即日起闭宫思过,非召不得出凤仪宫门一步。涉事掌事宫人,交慎刑司严审。”
她踉跄后退半步,凤冠微斜,终是低头退入偏殿,背影孤寂而僵硬。
苏桐转回殿中,面向众臣:“守旧者惧改,故造谣生事;贪腐者怕查,故联手遮掩。然民心不可欺,事实不可掩。今日诸位所见,非我一人之言,而是千户农民之证,是田亩册籍之实,是祖制典籍之训。”
她顿了顿,声音渐扬:“若谁还执意阻拦新政,请站出来,当着陛下与百官之面,说出你们的理由。否则,便请放下私利,共扶社稷!”
无人应答。
玄烨宸起身,环视群臣:“土改之事,乃朕亲准,利在万民,势在必行。凡再有阻挠者,不论官职高低,一律革职查办,永不叙用。”
圣旨既下,几名主谋大臣当场被御前侍卫带出殿外。其余人垂首肃立,再无异议。
苏桐退回班列,指尖轻抚袖中另一份名单——那是更深的根系,牵连更广的势力网。她知道,今日之胜,不过是破开了第一道门。
殿外阳光洒落,映在她肩头补子之上,熠熠生辉。
她的手慢慢握紧了袖中的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