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紫宸殿内百官列立。苏桐立于丹墀之下，手中捧着一卷素绢，正是昨夜皇帝亲批“可行”的《大雍中兴纲要》。她未及更换朝服，衣襟尚带夜来墨香，袖口微皱，却神色如常。
司礼监唱喏声落，她上前一步，声音清朗：“臣苏桐，奉旨陈奏《大雍中兴纲要》。”
话音一起，满殿肃然。众人皆知前日余党自投罗网，朝廷刚平风波，此时提新政，非同小可。
她徐徐展开画卷式图册，横轴十年，纵列三纲：农工并举，以固国本；广设学堂，以启民智；创立技院，以兴百工。每项之下，细列推行节点，自丈量田亩至筹建匠坊，条分缕析。
“今日所议，并非权宜之计，而是为大雍百年根基谋路。”她说罢，命内侍将图示高悬于殿侧屏风，令群臣可视可察。
户部尚书低头翻阅附册数据，眉头微动。苏桐顺势道：“近三年流民增三成，赋税反降两成。旧法难支新局，若不改弦更张，何以安百姓、养兵卒、续国运？”
言毕，殿中静了一瞬。
随即，太傅欧阳鸿儒出列，白须微颤，声沉而重：“陛下，此策宏远，然变革过急，恐失稳重。自古治国，贵在循序渐进。今欲十年之内遍设学堂、技院与太学并列，岂不淆乱尊卑？士农工商自有本末，一旦倒置，礼崩乐坏，社稷危矣。”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桐：“更何况，主政者为女子，已违祖制常态。如今再倡寒门执笔、匠人登堂，是动摇三纲五常之基，非盛世之兆，实乃乱始也。”
此言一出，数名老臣纷纷附和。
“乡野设学，则私塾泛滥，科考何以为凭？”
“技院若立，巧匠自称‘师’，岂不让儒生蒙羞？”
“万一本末倒置，耕者不耕，读人不读，谁来撑持家国？”
质疑之声层层叠起，如潮涌来。
苏桐并未动怒，反而整袖躬身，向欧阳鸿儒行礼：“太傅所虑，字字千钧。臣不敢轻忽。正因深知此举牵动深远，才不敢不早谋、不深思。”
她抬头，目光澄澈：“然臣请问诸位大人——眼下百姓为何易信谣言？因目不识丁，耳塞盲听。三州动荡之时，一句‘朝廷夺田’便可煽动万人。可当孩童口诵政令，村老自算税额，不过半月，民心即定。这不是刀兵之功，是知识之力。”
有人冷笑：“妇人之见，岂知朝政艰深！”
她不理会讥讽，只继续道：“臣并非要废科举、弃儒学。只是请允天下多一条出路。农家子弟若通算术农法，为何不能入仕理账？工匠若精机械水利，为何不可授职工部？若只因出身卑微便永世不得抬头，那这天下，还有多少才华被埋于田垄之间？”
年轻的监察御史林修然悄然站出半步，低声道：“臣曾在青州督办土改，亲眼见一识字农夫，仅凭一张丈田图便厘清三代错籍，助官府追回虚报良田两千亩。此人父祖皆佃户，若非新政许其参役，这般人才，终其一生不过荷锄度日。”
另一名曾驻江南的给事中也开口：“臣辖地有巧匠周氏，改良水车，使三村免旱。然因其匠籍，不得入城居宅，每逢雨季，全家蜷居作坊角落，泥水浸膝。如此之人，若肯效力国家，难道不该有片瓦遮身、有阶可登？”
这些话并不响亮，却句句扎心。
欧阳鸿儒面色凝重，仍摇头：“纵有良意，亦需缓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先王治世，从无骤变之例。”
苏桐点头：“太傅所言极是。故臣斗胆提议——三年试点。”
她取出另册方案：“京畿两州、江南两州，先行设学堂、建技院，由户部、礼部共监成效。三年后若民安、财增、事顺，则推及全国；若有弊病，随时叫停，问责主官。既不失进取之心，亦保稳妥之道。”
殿中一时沉寂。
几位原本反对的大臣 exchanged glances，神色略有松动。试点之说，留了退路，也给了验证之机。
就在此时，一名礼部老员再度发难：“即便试行，也需明定——学堂所授，必以四书五经为本；技院所立，不得称‘院’，只可称‘坊’，且不得与太学同列榜文！否则，便是毁我圣教根基！”
“不错！”又一人厉声道，“若任由匠术杂学混入正统，百年之后，谁还记得孔孟之道？”
苏桐尚未回应，玄烨宸终于开口：“够了。”
声音不高，却压下满殿喧声。
他端坐龙椅，目光扫过群臣：“尔等争执，朕都听见了。一个是怕乱，一个是求变；一个守祖宗成法，一个谋万世长策。”
他看向苏桐：“你所说‘让普通人也有机会凭本事立身’，这句话，朕记得。”
他又转向欧阳鸿儒：“太傅担忧动摇根本，这份忠谨，朕亦明白。”
殿中无人言语。
“但朕想问一句——”玄烨宸缓缓起身，“百年前，科举初立时，是否也曾被人骂作‘寒门窃位’？千年前，纸张未普之时，可有人说过‘竹简方为正典’？”
他停顿片刻，语气渐沉：“天下没有永远不变的道理。变的是世情，不变的是治国安民之心。今日之争，不在名分高低，而在我们愿不愿意相信——这个国家的未来，不只是属于庙堂上的几位读书人，也属于田野里的耕夫、作坊中的巧手、学堂里苦读的穷孩子。”
群臣怔然。
苏桐静静望着他，眸光微闪。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皇帝即将拍板之际，玄烨宸却轻轻抬手：“但此事牵涉太广，仓促决断，恐生后患。苏桐所提试点之策，可议。其余条目，暂且搁置。容朕与内阁再斟酌几日。”
说罢，他转身离座，袍角拂过玉阶。
“退朝。”
百官俯首，齐声应诺。
唯有苏桐仍立原地，手中紧握那份尚未收回的纲要图卷。丝绸边缘已被指尖磨得微毛，墨线清晰，十年进程一字未改。
风从殿外穿廊而来，吹动檐下铜铃，一声轻响。
她未曾抬头，只将图卷缓缓收回袖中。
不远处，欧阳鸿儒拄杖缓行，步至殿门时微微停步，回头望了一眼那抹明黄身影，嘴唇微动，终是未语。
苏桐抬起眼，正迎上那一瞥。
两人隔空相望，无言。
她忽然开口：“太傅可还记得，三年前大旱，您亲自赴河北放粮，在村口教孩童识‘雨’字？那时您说，只要认得这个字，将来就能看懂告示，知道朝廷何时赈灾。”
老人身形一顿。
“您当年种下的那颗种子，如今也该发芽了。”
欧阳鸿儒没有回答，只是慢慢转过身去。
苏桐站在原地，朝服映着天光，纹丝不动。
殿前石阶上，一片落叶被风吹起，打着旋儿，落在她鞋尖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