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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执捡回来的不是麻烦,而是一捧雪地里快要熄灭的灰烬。

他笨拙地添柴,却不知这捧灰烬里,埋藏着足以燎原的火种。

寒鸦掠过枯枝的啼叫撕开夜幕,破庙里死寂得能听见灰尘簌簌跌落的声音。萧执背靠着冰冷的泥塑神台,如同另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扫向角落草堆的目光,泄露一丝属于活物的警惕。

草堆上,苏渺蜷缩成一团,单薄的旧衣裹不住他簌簌的颤抖。高烧像无形的烙铁,反复熨烫着他的意识。昏迷中,靖安侯府狰狞的面孔、嫡母刻毒的咒骂、刺骨的寒风和雪地上蜿蜒的血痕……无数碎片在滚烫的黑暗里翻搅、撕扯。他无意识地呻吟,破碎的气音像濒死小兽的呜咽,在空旷的庙宇里激起微弱回响。

萧执的眉头锁得更紧。他起身,无声地走到苏渺身边,借着从破窗漏进的惨淡月光,俯视那张深陷在痛苦中的脸。冷汗浸湿了少年额前散落的乌发,黏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上,嘴唇干裂,起了白色的皮屑。白日里那点强撑的疏离和隐忍,此刻被高烧彻底击碎,只剩下毫无防备的脆弱,直白地袒露出来。

萧执探手,指尖在苏渺滚烫的额头上飞快地一触即收。那温度烫得惊人。他沉默地解开自己外袍的系带,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犹豫,带着体温的厚重外袍随即覆盖在少年单薄颤抖的身体上。做完这一切,他重新退回阴影里,如同从未移动过。只有神像脚下那堆重新被拨旺的篝火,噼啪作响地跳跃着,将暖橘色的光影投在苏渺紧蹙的眉心和萧执冷硬的下颌线上,在墙壁上拉出两个沉默而巨大的影子。

夜,在苏渺痛苦的喘息和柴火的哔剥声中,缓慢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更剧烈的颤抖席卷了苏渺。他猛地从混沌中挣出片刻清醒,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看到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一个高大沉默的轮廓,守在几步之外,像一堵隔绝了所有风雪和危险的墙。

“水……”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微弱得几乎被火焰吞噬。

阴影里的轮廓动了一下。萧执的身影从暗处显现,走到火堆旁。他没有多余的言语,拿起旁边一个粗糙的陶碗,从一直煨在火堆旁的一个小瓦罐里舀出些温水。他走到苏渺身边,单膝蹲下,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执行任务般的僵硬。他没有试图扶起苏渺,只是将碗沿凑到少年干裂的唇边。

一股温热清流浸润了唇瓣,苏渺本能地微微仰头,急切地小口啜饮。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然而身体内部的疼痛并未缓解,尤其是左肩被棍棒重击的地方,一阵阵闷胀的钝痛随着心跳不断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这细微的动静没有逃过萧执的眼睛。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苏渺下意识护住的左肩。白日里混乱的奔逃和紧张掩盖了伤势,此刻在安稳(相对而言)的环境和高烧的催化下,那处被刻意忽略的伤终于显露出狰狞。

“伤?”萧执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个冰冷的问句砸在寂静里。

苏渺喝水的动作僵住,捧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承认伤势,意味着更多的麻烦,更多的……注视。他习惯了将伤痛隐藏起来,如同隐藏自己不合时宜的存在。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火堆燃烧的声音。

萧执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轻轻拨开了苏渺护在肩头的手,又小心地揭开他左肩那处被血和雪水浸透后粘连在皮肉上的破旧衣料。

布料被撕开的轻微“嗤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伤口暴露在火光下——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肿胀高高隆起,边缘泛着不祥的深红色,中心处皮肤破损,渗着浑浊的组织液。这绝不仅仅是棍棒击打,更像是被重物反复撞击碾压所致。

萧执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常年行走于生死边缘,对伤势的判断如同本能。这伤,若不好好处理,溃烂生脓几乎是必然,在这缺医少药、前有追兵后有寒天的境地下,足以致命。他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苏渺脸上。少年紧咬着下唇,唇色发白,身体因疼痛和暴露伤口的羞耻而微微颤抖,却固执地偏着头,不肯与他对视,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或者说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在萧执心头。他见过太多人在生死关头的丑态,谄媚、哭嚎、背叛……却很少见到这样近乎愚蠢的隐忍。这隐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破了他惯常的冷漠壁垒。

他不再说话,转身从自己那个不大的行囊里翻找。动作依旧利落,却比之前多了些翻检的意味。很快,他拿出一个扁平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布包,解开,里面是几样简单却干净的物件:一小卷白棉布条,一个扁平的竹制小盒,还有一个磨得锋利的小银刀。

苏渺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闪着寒光的小刀,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受惊的猫,猛地向后缩去,眼中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和警惕,几乎要撞上身后的泥墙。他经历过太多以“医治”为名的折磨!

萧执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少年眼中瞬间炸开的惊惧和身体下意识的退缩,那眼神,像极了被逼到绝境、明知无用却仍要亮出爪牙的幼兽。一丝了然,或者说,一种更深沉的冷意掠过萧执眼底。他明白了这恐惧的根源。他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将那柄小刀放在自己身侧的地面上,远离苏渺的方向,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然后,他拿起那个扁平的竹盒打开,一股浓郁苦涩、带着清凉气息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忍着。”萧执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比刚才少了几分生硬。他不再看苏渺惊恐的眼睛,目光专注地落在那狰狞的伤口上。他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剜起一大块墨绿色、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粘稠药膏。那药膏的苦味和清凉感甚至压过了庙宇里的尘埃气息。

当那冰凉粘稠的触感接触到滚烫肿胀的伤口时,苏渺浑身剧烈地一颤,牙关瞬间咬紧,发出“咯”的一声轻响。预料中的剧痛并未立刻传来,那药膏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初时是刺骨的冰凉,紧接着,一股奇特的、带着些微麻痒的暖意从伤口深处蔓延开来,竟神奇地压下了那蚀骨的闷胀钝痛,只留下表层皮肤被触碰的敏感不适。

萧执的动作异常专注而迅速。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握刀磨砺出的厚茧,动作却出乎意料地精准和……轻。药膏被均匀地涂抹在伤处,覆盖了每一寸青紫和破损。那手指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苏渺肩颈完好的皮肤,带来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厚茧的粗粝感,让苏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瑟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指尖蕴含的力量,足以轻易捏碎他的骨头,此刻却只是稳定地、近乎笨拙地涂抹着药膏,带来一种矛盾而陌生的安全感。

药膏涂好,萧执拿起干净的白棉布条,动作熟练地开始缠绕包扎。他的手指灵活地在苏渺的肩颈和手臂间穿梭,布条被拉紧、固定,形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包扎。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苏渺的眼睛,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或安慰。庙宇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布条摩擦的窸窣声,以及两人近在咫尺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当最后一个结打好,萧执收回手,重新退回篝火旁几步的距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只是苏渺高烧中的幻觉。他拿起那个小瓦罐,又往陶碗里倒了些水,依旧沉默地递到苏渺唇边。

这一次,苏渺没有迟疑。他捧住碗,温热的水流再次滋润干渴的喉咙。水流声中,他垂着眼,目光落在左肩那包扎得整齐干净的布条上。药效持续发挥着作用,疼痛被一种持续的、令人昏沉的暖麻感取代。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了几下,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那声“谢”字卡在喉咙里,重逾千斤。被欺凌、被厌弃、被当作垃圾一样丢弃……“谢”这个字,在他的世界里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表达它。

他只能更紧地抓住那只粗糙的陶碗,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跳跃,映出眼底深处一丝茫然的水光,迅速被他用力眨去。

萧执的目光扫过他紧握陶碗的手,以及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少年人无声的倔强和那强压下去的脆弱,像庙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在他沉寂的心湖里刮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他移开视线,看向破庙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哑地打破沉默:

“天亮前,离开这里。”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破庙里的篝火只剩下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温。苏渺裹着萧执那件过于宽大的外袍,在药力带来的昏沉和残留的疼痛中半睡半醒。他睡得很不安稳,破碎的梦境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将他淹没。

突然,一股奇异的热流毫无征兆地从他紧贴着心口的位置传来!那感觉如此清晰,像一块被投入冰水中的烙铁,瞬间穿透了衣料和血肉,烫得他心脏猛地一缩!

“唔!”苏渺瞬间从混沌中被惊醒,低呼出声,手下意识地紧紧捂向胸口。

是那块玉佩!

那块他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贴身佩戴了十几年、触手温润微凉的圆形玉佩,此刻竟像拥有了生命一般,在他掌心下散发出惊人的热度!那热量并非均匀扩散,而是集中在玉佩中心一个微小的、如同星辰般的凸起上,灼热得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

怎么回事?苏渺惊疑不定,睡意全无。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玉佩,那灼热感并未因他的紧握而减弱,反而像在回应什么,一下、一下,如同微弱的心跳般搏动着,频率越来越快,带着一种奇异的催促意味。

与此同时,庙宇另一侧的阴影里,萧执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眸子,瞬间锁定了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庙门方向,眼神里所有的疲惫和沉寂一扫而空,只剩下冰封般的警惕和杀机。

他无声地站起,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几步便掠至门边,侧耳倾听。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声里,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那是皮革靴底踩踏在冻土上刻意放轻、却因人数众多而无法完全消除的沙沙声!还有金属甲片在移动时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追兵!人数不少,而且正在呈合围之势向这座破庙包抄而来!速度极快!

寒意,比昨夜的风雪更刺骨,瞬间攫住了苏渺的心脏。他攥着那枚越来越烫的玉佩,指尖冰凉,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几乎让他窒息。侯府的人……竟然这么快就追来了?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萧执猛地回头,目光如电,精准地刺向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的苏渺。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他紧攥着玉佩的手心。

“他们冲什么来?”萧执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刃,在死寂的空气中划开一道口子,寒意森然。他问的不是“为什么追你”,而是直指核心——“冲什么来?”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苏渺醒来后那瞬间的异常和紧捂胸口的动作。

那枚在他掌心下搏动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灼热的玉佩,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答案,烫得苏渺几乎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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