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部地下仓库的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几盏昏黄的电灯勉强照亮堆满麻袋和纸箱的空间。李干事挽着袖子,嘴上戴着个简易的纱布口罩,正和另一个同事一起,执行着枯燥的废纸检查任务。
这活儿又脏又累,还没什么油水,通常都是资历浅或者不受待见的人来做。李干事心里憋着一股气,他自认比那个只会埋头看旧档案的王科员机灵,比那些混日子的老油条勤快,可就是升不上去,也搭不上什么硬关系。他总觉得自己缺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进入某些大人物视野的机会。
“老张,你看这堆,好像是楼上总务科刚送下来的,都是些旧表格和通知,没啥看头。”同事指着角落里几个麻袋说。
李干事“嗯”了一声,目光却瞟向另一边几个较小的、标记着不同部门简称的纸箱。他想起了前几天那个防疫总部顾科长来的时候,似乎无意中提过一句“领导们办公室清理出来的东西”。当时他没太在意,但现在看着这些标记,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那边几个箱子呢?”他问。
“哦,那些是前几天各部门大扫除送来的,还没来得及细看。有特务科的,总务科的,还有……喏,那个小点的,标记着‘副厅办’的,应该是高厅长那边的。”同事随口答道。
高厅长?高桥副厅长?李干事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想起一些隐约的传闻,说特高课的清水课长对警察厅内部,尤其是高层,似乎并不完全放心。如果……如果能从高厅长办公室的废纸里发现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有点压不下去。李干事装作随意地走过去,踢了踢那个标记着“副厅办”的纸箱。“这箱检查过了吗?”
“还没呢,就粗略翻了翻,都是些旧报纸和废稿纸,领导办公室的东西,应该没啥问题吧?”同事不以为意。
“规定就是规定,领导的东西更得仔细点,万一夹了重要文件呢?”李干事说着,已经动手把箱子拖到灯光稍好一点的地方,开始翻检。
箱子里确实大多是过期的《满洲日报》、《滨江日报》等,还有一些印刷模糊的内部简报。李干事翻得仔细,手指在纸张间快速拨动,眼睛像筛子一样过滤着上面的内容。大部分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有些失望。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时,手指触到一张质地不同的纸。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毛边纸,比报纸柔软,上面有手写的字迹。他抖了抖灰尘,就着灯光看去。
是一首抄录的唐诗,杜甫的《春望》。字迹有些潦草,但看得出功底。这没什么稀奇,高厅长喜欢古典文学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李干事正想随手放到一边,目光却被诗句旁边几行更小、更随意的批注吸引住了。
“山河依旧……春草何辜……溅泪岂独杜工部……”
李干事文化水平不算低,能读懂这些字。他反复看了几遍,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山河依旧”——这满洲国都建立多少年了,还“山河依旧”?“春草何辜”——听起来有点怨气?“溅泪岂独杜工部”——这是把自己和忧国忧民的杜甫类比?
单看一句或许没什么,但连在一起,再结合高桥的身份——一个身居伪满高位的中国人,李干事觉得这字里行间,似乎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种对现状的隐晦感慨,甚至……是一丝对故国的怀念?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这算不算“可疑”?如果报告上去,会不会引起重视?特高课的清水课长,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吗?
“老李,发现啥了?一张破纸看那么久?”同事的声音传来。
李干事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把那张纸折了一下,塞进了自己中山装的内兜。“没什么,一张废稿子,字写得还行,我拿回去练练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同事也没多想,嘟囔了一句“这破地方能练出啥好字”,就继续去翻别的麻袋了。
李干事的心却怦怦直跳。他摸了摸内兜里那张纸,感觉它有点烫手。他不敢再待下去,借口肚子不舒服,提前离开了仓库。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李干事关上门,再次拿出那张纸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那几句批注意味深长。他想起清水一郎那张总是阴沉着的脸,想起特高课那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手段。如果他把这个交上去,清水课长会怎么想?会认为他小题大做,还是会觉得他心细如发,发现了重要线索?
这是个赌博。但如果赌赢了,说不定就能搭上特高课的线,至少能给清水课长留下个“警惕性高”的印象。输了,大不了就是挨顿训,或者被同事笑话想往上爬想疯了。一张废纸而已,能有多大事?
李干事内心挣扎着。最终,向上爬的欲望和对“机遇”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风险的恐惧。他决定,不通过档案部的正常渠道汇报(那样功劳可能被科长或其他人分去),他要找个机会,直接或间接地把这个东西递到清水一郎面前。
怎么递?他认识特高课的一个底层办事员,姓孙,以前打过两次交道,一起喝过酒。或许可以通过他?
与此同时,周瑾瑜和顾婉茹也在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他们无法直接知道李干事是否发现了“诗稿”,但可以通过观察李干事的行为来判断。
顾婉茹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档案部,借口询问一份档案的归档细节。她注意到李干事不在座位上,问王科员,王科员说李干事请假了,说是身体不舒服。
“昨天还好好的呢,在仓库清废纸,可能累着了吧。”王科员说。
顾婉茹心中一动。累着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她将这个情况告诉了周瑾瑜。周瑾瑜沉吟道:“请假了?有点意思。如果什么都没发现,他应该照常上班。如果发现了并且打算按常规处理,也没必要请假。请假,可能意味着他在犹豫,或者在谋划什么。”
“我们的匿名信,也该发出去了。”周瑾瑜说,“双管齐下,给清水再加一把火。”
当天傍晚,周瑾瑜亲自出马。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深蓝色棉袍,戴了顶旧毡帽,脸上稍微做了点修饰(用淡淡的土黄色颜料调整了肤色),看起来像个不起眼的小职员或店铺伙计。他来到“松鹤屋”日本料理店附近,在一个僻静的巷口阴影里观察。
他知道清水一郎有每周三晚上来“松鹤屋”吃晚饭的习惯,通常是一个人,或者带一两个亲信。今天正是周三。
晚上七点左右,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松鹤屋”门口,清水一郎独自下车,走了进去。周瑾瑜耐心等待着。大约四十分钟后,一个穿着料理店伙计衣服的年轻人出来倒垃圾。周瑾瑜看准机会,快步走了过去。
“小哥,麻烦一下。”周瑾瑜压低声音,带着点急切。
伙计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周瑾瑜掏出那个空白信封,塞到伙计手里:“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里面那位清水先生,很要紧的事。拜托了!”说完,不等伙计反应,转身就快步走进了旁边另一条更黑的巷子,迅速消失。
伙计愣在原地,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又看了看周瑾瑜消失的方向,有点懵。信封上确实写着“清水一郎 亲启”。他挠挠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信封回了店里。他不敢直接打扰客人,就把信封交给了柜台后的老板,说明了情况。
老板是个精明的日本人,拿起信封看了看,没有邮戳,没有落款,字迹歪歪扭扭。他皱了皱眉,但既然是给清水课长的,他也不敢怠慢。等清水一郎吃完晚饭,结账的时候,老板恭敬地将信封呈上,并解释了来历。
清水一郎接过信封,手指摩挲了一下粗糙的信纸,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送信的人什么样?”
老板描述了一下:普通衣着,戴旧毡帽,看不清脸,说话有点急,给了信就跑了。
清水一郎没再说什么,把信封揣进大衣内袋,面色如常地离开了料理店。
回到特高课自己的办公室,清水一郎关上门,这才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廉价的信纸,上面用左手写着七个汉字:“身在曹营心在汉”。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清水一郎盯着这七个字,看了足足一分钟。他的嘴角慢慢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眼神却更加阴沉。
“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是在暗示我,警察厅里,有‘心在汉’的‘徐庶’吗?是谁呢?”
这封没头没尾的匿名信,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内心深处本就存在的疑团。他本来就对警察厅那些中国籍高官抱有本能的不信任,尤其是那些看起来特别“合作”、特别“忠诚”的。高桥,就是其中之一。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李干事也行动了。他通过那个姓孙的办事员,辗转将那张“杜甫诗稿”的抄件(他留了个心眼,交的是自己重新抄录的一份,原件还藏着),连同自己写的简要说明(强调批注的“可疑性”),递进了特高课,并特别说明是“关于警察厅高层可能存在的思想异动线索”。
这张抄件,经过几道手,最终也摆到了清水一郎的案头。当清水看到那熟悉的《春望》诗句,以及旁边那几句“山河依旧……春草何辜……溅泪岂独杜工部”的批注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匿名信的暗示,和这张带有隐晦批注的诗稿,几乎同时出现。这会是巧合吗?
清水一郎绝不相信巧合。他将诗稿抄件和匿名信放在一起,反复对比着。诗稿的笔迹,经过李干事的转抄已经失真,但内容本身,却和匿名信的隐喻隐隐呼应。
“杜甫……忧国忧民……山河依旧……身在曹营心在汉……”清水一郎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他充满猜忌的脑海中逐渐清晰——一个身居高位、深受信任、却可能心怀故国、甚至暗中与重庆方面有牵扯的“合作者”形象。
高桥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
“是你吗?高桥君?”清水一郎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猎食者般的兴奋光芒。怀疑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下,并且开始发芽。
周瑾瑜的“祸水东引”之计,终于迈出了最关键的第一步——成功地让清水一郎的视线,聚焦到了高桥身上。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