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的日子,在杜明远的操持和众人的努力下,像春日里解冻的江水,平稳而有力地向前流淌。矿场产出稳定,学堂书声琅琅,豆腐坊生意兴隆,连钱多多那铁算盘拨拉起来,都似乎多了几分轻快的节奏。屯里娃娃们脸上的笑容多了,大人们干活也更有奔头了。
这一日,学堂里传来一阵阵稚嫩却响亮的诵读声,是陈先生在教蒙童们念《百家姓》。孩子们摇头晃脑,声音清脆,飘出学堂,在屯子上空回荡。这声音,恰好飘进了正蹲在自家院门口,吧嗒着旱烟袋的孙老倔耳朵里。
孙老倔依旧倔,但自从上次萝卜地风波被杜明远妥善解决后,他心里对这位年轻县令的看法,悄悄起了变化。加上后来杜明远带领大家开矿、驱野猪、剿余孽,实实在在让屯里人得了好处,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服气的。人老了,图个啥?不就图个儿孙安稳,家宅平安吗?
他眯着眼,望着学堂方向,听着那朗朗书声,心里头一次不是烦躁,而是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有机会念书?一辈子就是个睁眼瞎,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再看看现在,屯里的娃娃,只要愿意,都能进学堂认字念书,这是多大的福气!
这时,几个刚放学的娃娃蹦蹦跳跳地从他门前跑过,其中一个正是他的重孙子狗蛋。狗蛋看见太爷爷,兴奋地跑过来,举着手里一张描红的字纸,小脸通红:“太爷爷!太爷爷!你看!陈先生今天夸我字写得好!我写的是‘孙’字!咱们家的孙!”
孙老倔接过那张纸,上面用稚嫩的笔触写着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认真的“孙”字。他看着那字,又看看重孙子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最坚硬的那块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酸,有些发热。他伸出粗糙的手,摸了摸狗蛋的头,喉咙有些哽,没说话,只是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了怀里。
狗蛋跟小伙伴跑远了,孙老倔还蹲在门口,旱烟也忘了抽。他想起杜明远前阵子好像提过,想给学堂扩建几间屋,特别是要盖个书馆,多放些书,让娃娃们有更多书可读,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地皮。当时他听了,也没往心里去。
可现在……他抬头看了看自家祖宅旁边那块荒了多年的空地。那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地契,紧挨着祖坟山,地势平整,面积不小。因为离祖坟近,他怕动土惊扰先人,一直荒着,长满了杂草灌木。
一个念头,像颗种子,在他这倔了一辈子的心里,破土而出。把这地,捐给学堂盖书馆?
这念头一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可是祖产!是根基!捐出去?族里的人会咋说?街坊四邻会咋看?会不会骂他老糊涂了?败家子?
他蹲在那里,内心天人交战,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一边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地契,是守了一辈子的“本分”;另一边,是重孙子拿着“孙”字时那自豪的笑脸,是学堂里娃娃们清脆的读书声,是杜明远那句“让娃娃们有更多书可读”。
直到天擦黑,孙老倔才猛地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腿脚都有些麻木。他跺了跺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一些。他转身回屋,从那个锁了好几道锁的旧木箱最底层,翻出了一张用油布包裹、纸张泛黄、墨迹却依旧清晰的地契。他拿着地契,在灯下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径直出了门,朝着县衙走去。
到了县衙,杜明远正准备吃晚饭,见孙老倔这个时候来,而且神色郑重,心里诧异,连忙请他进屋。孙老倔也不坐,就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契,双手有些颤抖地递到杜明远面前,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杜大人,这地契……你拿去。俺……俺把俺家祖宅旁边那块空地,捐给学堂……盖……盖书馆用。”
杜明远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孙老倔?捐地?还是祖产?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接过地契,确认无误,更是惊讶万分:“老倔叔!这……这如何使得?这是您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啊!”
孙老倔摆摆手,倔劲儿又上来了:“啥基业不基业!地是死的,人是活的!荒着也是荒着!给娃娃们盖书馆,是正用!是积德!俺……俺老了,没啥能留给后人的,就这块地,还能派点用场……俺琢磨着,祖宗要是有灵,看见娃娃们在那儿念书长出息,肯定……肯定也高兴!”
他说得有些激动,眼圈微微发红。杜明远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那双因长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手,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敬意和感动。他明白,这不仅仅是捐一块地,这是孙老倔在用他特有的、最质朴的方式,表达对未来的期盼,对杜明远和县衙的信任,更是对他自己过往固执的一种和解与超越。
“老倔叔!我代学堂的娃娃们,代平安县的百姓,谢谢您!”杜明远深深一揖,“您放心,这书馆,一定盖好!让它成为咱平安县未来的希望!”
消息传开,整个靠山屯都轰动了!人们议论纷纷,有赞叹的,有不解的,更有猜测的。
“孙老倔这是咋了?转性了?”
“莫非那块地下头……埋着宝贝?他借盖书馆的名义挖宝?”
“瞎说!老倔叔不是那样的人!我看他是真被杜大人和娃娃们感动了!”
钱多多更是拨拉着算盘珠子,小眼睛放光:“哎呀!这块地要是买,得花多少银子啊!老倔头这回可真是大手笔!不过……这盖书馆的钱从哪儿出呢?又得算计了……”
不管外人如何议论,孙老倔却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依旧每天蹲在门口抽烟,但看着学堂方向的眼神,却充满了期盼和暖意。
这倔老头一诺千金,地契是真捐了。
可这平地起书馆,真能一帆风顺吗?
那荒了多年的地下,会不会藏着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