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充作寝殿的苑囿偏阁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苦涩的味道。司马锐半倚在榻上,左臂已被妥善包扎,厚厚的白布下仍隐隐渗出血迹。他脸色苍白,唇色浅淡,但眼神依旧锐利,看到慕容雪进来,示意内侍全部退下。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静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慕容雪跪在榻前,垂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质问他那番话的真心?还是……继续维持着那层摇摇欲坠的君臣之礼?
“吓坏了吧?”倒是司马锐先开了口,声音因失血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
慕容雪抬起头,看着他虚弱却依旧试图安抚自己的模样,心口一阵酸涩。她咬了咬唇,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话,声音轻颤:“陛下……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司马锐凝视着她,没有回避,坦然道:“君无戏言。”
简单的四个字,却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有分量。慕容雪的心猛地一沉,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为什么……”她喃喃道,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挣扎,“陛下明知我的身份,明知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为何还要……”
“正因为隔着血海深仇,朕才更要让你知道。”司马锐打断她,目光深邃如海,“慕容雪,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也蒙蔽了朕太久。李崇伏法,真相大白,那道鸿沟本就不该存在。如今,朕不想再与你隔着猜忌和算计相处。”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过来。”
慕容雪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执掌生杀大权的手,此刻却因失血而微微颤抖。她心中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帝王的爱如同镜花水月,危险而虚幻;可情感上,方才他舍身相护的一幕,和他此刻眼中不容错辨的真挚,像炽热的岩浆,灼烧着她冰封的心防。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掌心的前一刻,却猛地顿住。
“不……”她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眼中涌上新的泪水,却带着决绝的清醒,“陛下,我……我不能。”
司马锐的手僵在半空,眸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被一层冰冷的阴霾覆盖。
慕容雪看着他瞬间冷硬的神色,心痛如绞,却强迫自己说下去:“陛下之恩,妾身万死难报。但……感情之事,非是恩情可以抵消,亦非权势可以强求。妾身心中……尚有族人鲜血未干,尚有故土难以忘怀。若因陛下今日舍身相护,便忘却前尘,投入陛下怀抱,妾身……与那趋炎附势、忘恩负义之徒有何区别?妾身做不到!”
她深吸一口气,泪眼朦胧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陛下是明君,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妾身……愿永居深宫一隅,或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绝不敢以蒲柳之姿,惑乱君心,成为陛下圣明之累!”
这番话,她说得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这是她的真心,也是她此刻唯一能做出的、保全自己最后尊严的选择。接受他的爱,对她而言,不是救赎,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沉沦和背叛。
司马锐静静地听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缓缓收回手,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殿内的空气仿佛凝结成冰。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所以,在你心中,朕为你所做的一切,终究抵不过那段过往?朕的心意,于你而言,只是负担?”
慕容雪心如刀割,却只能狠心点头:“是妾身……福薄,承受不起陛下厚爱。”
“好……很好。”司马锐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那个冷酷帝王的模样,所有的脆弱和情感都被深深掩藏,“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陛下保重龙体。”慕容雪深深叩首,起身时,身形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不敢再看榻上那人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殿门。
阳光刺眼,她却感觉浑身冰冷。她知道,有些东西,在她转身的这一刻,已经彻底碎裂了。她拒绝的不仅是一份爱意,更是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微妙而脆弱的信任与靠近。
回到含章阁,慕容雪将自己关在房内,屏退了所有人。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她没有做错,她守住了自己的心和族人的尊严,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这么空?
而偏殿之内,司马锐独自躺在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龙纹,臂上的伤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他第一次放下所有防备,袒露真心,换来的却是如此决绝的拒绝。帝王的骄傲和男人的自尊,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裂痕,已深可见骨。
(第二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