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亲王府满月宴的喧嚣过后,十五阿哥府邸才像一架刚刚组装完成的精密仪器,开始了它正式而略显生涩的试运转。
紫禁城带出来的那点人手撒进偌大的府邸,如同几滴水落入旱地,顷刻间便显得捉襟见肘。
内务府按制拨付的全班人马很快充塞进来。
皇子开府,规制虽不及亲王、郡王,却也自有法度。
除了王进善升任府邸太监总管,下头还配了首领太监一名、回事太监两名、随侍太监若干、以及专司打扫杂役的小太监数十名。
宫女方面,除却青禾、翠喜等旧人,内务府又遣来了管家嬷嬷两位、一等宫女四名、二等宫女八名、三等及粗使宫女二十余人。
此外,还有护卫、马夫、厨役、浆洗妇、花匠等各色仆役,林林总总,不下百人。
一时间,原本略显空寂的府邸顿时人声嘈杂起来。
回廊下,院子里,随处可见陌生的面孔穿着统一配发的灰蓝色仆役衣裳,或垂手侍立,或匆忙行走。
王进善忙得脚不沾地,既要熟悉新环境,又要接手管理这一大帮素不相识的新人,安排职司,划分区域,嗓子几日下来便哑了。
他虽升了总管,但在这群背后各有门路的新人面前,还需时日才能真正树立权威。
青禾的处境也变得微妙起来。
她虽是从宫里跟出来的老人,在胤禑跟前也算说得上话,但论起名分,依旧只是个二等宫女。
按宫里的规矩,皇子身边伺候的宫女,等级森严。
一等宫女近身伺候起居,掌管主子衣物首饰、寝室内务,地位最高。
二等宫女则负责书房整理、茶点伺候、针线女红等稍次一等的活计。
三等及粗使则负责洒扫庭院、浆洗缝补等粗活。
如今府里一下子来了四个一等宫女,个个都是从各宫调拨来的人尖子,年纪稍长,举止稳重,眼神里处处都透着精明和打量。
她们自然而然地接管了胤禑身边最紧要的差事,将青禾、翠喜这些旧人隐隐排挤到了外围。
这日,内务府新送来的秋季份例缎子和皮料到了库房,需要清点入库,再按例给主子裁制新衣。
这本是管家嬷嬷和一等宫女们的差事。
但新来的一等宫女锦书却寻到了正在书房外间擦拭多宝阁的青禾。
“青禾姑娘,”锦书脸上挂着笑,语气有些生硬。
“库里新到的料子堆成了山,李嬷嬷那边急着要对账,我们几个实在抽不开身。听说你素来心细,又是宫里用熟的,不如你去帮着清点一番?也好早些让绣娘们动工,免得耽误了主子换季。”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却是将一份繁琐吃力又易出错的苦差推给了青禾。
清点库房,核对账目,最是耗时耗神,且一旦数目对不上,便是说不清的麻烦。
翠喜在一旁听了,脸上露出不忿,刚要开口,却被青禾用眼神止住。
青禾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神色平静地应道:“锦书姐姐既吩咐了,我这就去。”
库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樟木和织物的气味。
各色锦缎、绸纱、毛皮堆积在宽大的板桌上,账本厚厚一叠。
青禾独自一人,一件件展开验看质地花色,再与账册上的名目数量一一核对,做得一丝不苟。灰尘沾上了她的袖口,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一忙,便是一个多时辰。
中途有个小太监探头进来,说是阿哥爷从书房出来,问了一句“青禾呢?”,被锦书以“派去库房帮着料理份例了”轻巧地搪塞过去。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批皮料清点完毕,确认无误,青禾才直起发酸的腰,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
她刚走出库房,想去回话,却在拐过回廊时,被一个端着铜盆的小太监急匆匆地撞了个正着。
盆里的洗笔污水顿时泼溅出来,虽避开了大半,还是将青禾的裙摆和下裳打湿了一大片,染上了乌黑的墨渍。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青禾姐姐,我没瞧见您!”那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告罪。
青禾看着自己脏污不堪的衣裤,蹙紧了眉头。
这身衣裳是今日刚换上的二等宫女宫装,浅绿色的绸裙,此刻狼狈不堪。
“怎么回事?”一个威严的女声传来。是锦书,她闻声赶来,目光先落在小太监身上,“毛手毛脚的东西!冲撞了人,还不快去干活!”
斥退了小太监,她才转向青禾,视线在她污损的衣裙上一扫,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责备。
“青禾妹妹,你这是......怎么如此不当心?这府里人来人往的,穿着这般模样,成何体统?快些回去换了吧,一会儿阿哥爷若传唤,你这般模样如何近前伺候?”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却是在指责青禾失仪。青禾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却听另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她这身污渍,是替谁当差落下的?”
众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胤禑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月亮门下,脸色微沉。他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暗云纹的常服袍,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锦书脸色一变,忙上前福礼:“主子吉祥。回主子的话,青禾姑娘方才是在库房清点份例,许是劳累不慎,出来时被个不长眼的小子冲撞了。奴才正让她回去更换呢。”
胤禑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青禾疲惫的脸上,又扫了一眼库房的方向。
他不是傻子,府里这几日暗地里的风向,王进善私下里也含糊地提过一两句。此刻见这情形,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这些新来的,无疑是在排挤他用惯了的老人,尤其是指使得动又不会搬弄是非的青禾。
他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无名火。这府邸是他的,青禾是他的人,何时轮到这些新来的指手画脚作践欺负?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声音又冷了几分:“清点份例,是一等宫女的职责。何时轮到青禾?锦书,你这差事当得,倒是会省心。”
锦书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只是见青禾姑娘细心......”
“细心,就该被你派去干粗活?”胤禑打断她,语气并不如何严厉,却带着主子特有的威压,“看来内务府教的规矩,你是忘干净了。王进善呢?”
王进善早已闻讯赶来,此刻忙不迭地上前打千儿:“奴才在,奴才失职,请主子责罚。”
胤禑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府里的规矩,看来得重新立一立。往后必得各司其职,不得僭越,不得推诿,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第一个就找你。”
“还有,如果有人再像这般不安分,直接撵出去,内务府那边,我去说。”
“嗻!”王进善连忙应下,心里却是一凛,主子一向温和,从不这样疾言厉色,这是动了真怒了。
胤禑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青禾,看着她依旧低眉顺眼站在那里,裙摆还滴着水,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保护欲更盛。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对王进善道:“青禾伺候一向尽心,细致妥帖。传我的话,即日起,青禾晋为一等宫女,在我身边伺候,其他人听她调遣。”
此言一出,不仅锦书脸色煞白,连王进善和青禾都愣了一下。
清宫宫女的等级晋升并非易事,通常需年限和资历熬着,或有大功,或得主子特别青睐。胤禑一句话,便越过了所有程序。
青禾忙屈膝道:“奴才谢主子恩典,只是奴才资历浅薄,恐难当此任......”
“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胤禑的语气不容置疑,“起来吧。去把衣裳换了,像什么样子。”
他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便往书房走去。
青禾站在原地,看着胤禑离开的背影,心情复杂。不知为何,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刚穿越过来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胤禑。那个瘦弱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可以保护她的翅膀了吗?
她摸了摸腰间湿冷的衣料,默默地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