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宇清晰地捕捉到了莫盛启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惶恐与自我怀疑，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一半。他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攻心”策略，已然奏效。
这一个月来，他殚精竭虑，不仅是在训练这些“平民军”，更是在与自己根深蒂固的理想主义作斗争。他真切地体验到，想要扭转这个世界“修为至上”的观念是何等艰难。即便是他手下这些自愿站出来、怀揣着保卫家园热忱的普通人，内心深处那份面对修行者时近乎本能的卑微与怯懦，也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去疏导和克服。可想而知，这种观念在莫盛启这样依靠自身实力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修行者将领心中，是何等的坚不可摧。
这本身无可厚非，实力的差距是客观存在的。但杨逍宇的目标，从来不仅仅是赢得一场比试的胜利。他更深层的野望，是要打破这无形的壁垒，为樊城，乃至为未来他理想中的那个世界，奠定一个全新的基础——一个普通人凭借智慧、纪律和工具，也能拥有不容忽视的力量，也能赢得尊重，并在集体中发挥关键作用的基础。
如果莫盛启和他麾下的精锐，仅仅是因为规则或形势所迫而“承认”失败，内心却依旧鄙夷这些手段，认为不过是投机取巧，上不得台面，那么他所有的努力效果都将大打折扣。他需要的不是表面的服输，而是观念上的冲击与震撼，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与敬畏。
因此，从最初的故弄玄虚，到途中各种“下作”手段带来的肉体折磨与精神压迫，再到寨门前突兀宣布胜利引发的困惑与震惊，乃至刚才他眼神中刻意流露出的“失望”，这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连环心理战术。目的，就是在对方最自信、最引以为傲的领域，用他们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撕开一道口子，强行将一种全新的战争（乃至生存）哲学，塞进他们的脑子里。
利用巨大的认知反差，达成心灵深处的冲击，这才是杨逍宇真正的目的。
他目光沉静，缓缓环视了一圈那些依旧带着愤懑、疑惑，以及因他刚才那番“技术讲解”而略显茫然的 脸。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眉头紧锁、显然内心正在激烈斗争的莫盛启身上。
“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杨逍宇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们所有人身上，都留下了各种陷阱和箭矢所造成的……痕迹吧？”
他的话语在“痕迹”二字上微微一顿，带着不言而喻的意味。
莫盛启和他手下的战士们下意识地彼此打量。何止是痕迹？简直是烙印！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红绿黑黄的各色粉尘、粘稠的未知液体，衣衫褴褛，头发板结，散发着令人掩鼻的混合气味。之前的狼狈和愤怒让他们无暇他顾，此刻被杨逍宇特意点出，这种全方位的“污损”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让不少人脸上火辣辣的。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不过是脏了点，臭了点！
几个性子最急的赤日遗民立刻叫嚷起来，试图用音量驱散心中那丝莫名的不安：
“那又如何？！老子们一点皮都没破！”
“全是吓唬人的玩意儿！中看不中用！”
“就是！光弄些花里胡哨的，有本事真刀真枪干一场！”
杨逍宇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反弹越激烈，待会儿的反差才会越强烈，造成的冲击也才越深刻。
莫盛启眉头皱得更紧，他隐约感觉到杨逍宇话中有话，似乎抓住了某个关键点。但之前一连串的打击，手下不断的喧哗，以及杨逍宇那些超越他理解范畴的“发明”和理念，让他的思维如同陷入泥沼，运转远不如平日灵敏迅捷。那灵光一闪的念头，如同游鱼般滑溜，难以捕捉。
杨逍宇恰到好处地给了他们几息时间的嘈杂，让这不忿的情绪发酵到顶点。然后，他猛地举起手，一名“平民军”士兵适时地将一支箭矢递到他手中。
那不是他们之前见过的、包裹着染色软布的训练用箭。
而是一支寒光闪闪，由精铁打造，箭头带着狰狞放血槽和倒钩的……真箭！
杨逍宇将这支杀器高高举起，冰冷的金属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嘈杂声为之一滞。
“这支箭，”杨逍宇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得如同金石交击，“是由精铁打造，箭头特地开出了放血槽和倒钩！锋利无比，见血封喉！”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下方每一张脸：“我想请问诸位，若是刚才山下那遮天蔽日的‘箭雨’，落下的不是那些无用的颜料，而是这样一支支、成千上万支夺命的铁箭！”
他停顿了一下，让那恐怖的画面在每个人脑海中自行勾勒。
“此刻，还能完好无损站在我面前的，能剩下几人？！”
“十人？五人？还是……一个不剩？！”
冰冷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口。刚才还叫嚷着“一点伤都没受”的赤日遗民，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们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密集得令人窒息的“箭雨”覆盖，若真是铁箭……那画面，光是想象，就让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然而，杨逍宇根本不给他们喘息和思考的时间。他的声音再次拔高，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
“还有那些弥漫的烟尘！那些沾身的液体！那些刺鼻的气味！”
“我若是心狠一些，将它们全数换成无色无味的迷药！致幻的毒雾！甚至是沾之即死的剧毒！”
“各位自诩修为高深，但又有几人敢拍着胸脯保证，能够在之前那防不胜防的陷阱连环，以及此刻这山寨周围可能存在的无形杀机中，完好无损地存活下来？！”
“是凭借你们的护体真气？还是凭借你们那被一路消耗、早已疲惫不堪的精神意志？！”
“嗡——”
仿佛有无形的冲击波扩散开来。微风拂过山林带来的沙沙声，此刻听在众人耳中，却显得无比清晰，甚至带着一种死寂的意味。
所有人都僵住了。
愤怒消失了。
不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底最深处渗出的、冰冷的后怕与恐惧！
他们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将之前的经历“替换”了。那五彩的粉尘变成了致命的毒雾；那粘稠的液体变成了腐蚀血肉的酸液；那恼人的气味变成了麻痹神经的迷香；那泥泞的陷坑变成了插满尖刺的死亡陷阱；那看似滑稽的“箭雨”变成了真正的金属风暴！
之前所有带给他们憋屈和愤恨的遭遇，此刻在他们的意识里，已然化作了无数个疯狂旋转、吞噬生命的死亡旋涡！每一个看似“无害”的玩笑背后，都隐藏着足以让他们全军覆没的致命杀机！
冷汗，瞬间浸湿了许多人的后背。他们看向杨逍宇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耍小聪明的纨绔，而是在看一个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并且……手下留情的可怕对手！
“再者说来，”杨逍宇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种平淡的，却更伤人的锐利，“各位修为不凡，感知敏锐。但我安排在山下负责骚扰、引导、制造混乱的那十个人，从头到尾，你们可曾真正抓住过他们的影子？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摸到吧？”
他轻轻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但这未尽之语，比任何直接的指责都更具杀伤力。它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这些骄傲的战士们刚刚被恐惧占据的内心深处，并在里面狠狠搅动了一下！修为高？实力强？连敌人的面都见不到，再高的修为又有何用？只能被动挨打，如同被戏耍的猎物！
骄傲被彻底击碎，自信荡然无存。
然而，就在所有人被这连番心理重击打得晕头转向，心神失守之际，杨逍宇却突然将目光转向了似乎抓住了一线生机、正在努力重整思维的莫盛启。
“或者，”杨逍宇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玩味，甚至带着一丝引导，“你们此刻心里会想，就算少爷你说的都对，这些手段确实致命。但若是这些精妙的陷阱、这些奇特的工具，由我们这些身负修为的人来使用，所能达成的效果，岂不是更好？能够给敌人造成的杀伤，肯定会再翻上几倍！对不对？”
莫盛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和……茫然！
他刚才混乱的思绪中，确实隐约冒出了这个念头！少爷那份“失望”，他已经有些明白了，是失望于自己作为一个将领，竟然没能第一时间看穿那些“无害”表象下的致命本质，缺乏对战争另一种形态的敏锐洞察。
可……可为什么少爷自己又把这话说出来了？而且还说得如此……合情合理？
这简直就像是自己刚找到一块浮木，对方却亲手把它推开，并告诉你这木头会沉一样！
他的思维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混乱泥潭，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完全跟不上这位大少爷天马行空、虚实难辨的节奏。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到底想证明什么？！承认那些手段厉害，然后又说由修行者使用效果更好？这岂不是自相矛盾，推翻了他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胜局”？
就在莫盛启和所有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我否定”搞得晕头转向，逻辑彻底混乱，几乎要放弃思考之时——
之前被杨逍宇挥手派走的几名“平民军”士兵，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他们每人肩上，都扛着一根造型极其古怪的“长管”。那长管通体黝黑，似乎是铁制，结构复杂，后端有一个弯曲的木托，前端则是幽深的孔洞，看起来既不像长矛，也不像任何已知的兵器，散发着一种冰冷而陌生的气息。
这几名士兵面无表情，在杨逍宇身后一字排开，动作整齐划一，沉默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
杨逍宇没有再看陷入思维困境的莫盛启，而是转身，指向远处山坡上，不知何时早已放置好的几副全身铠甲。那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一看便知质地精良，防护力不俗。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最终审判般的意味：
“射击。”
命令简洁，冰冷。
那几名肩扛“长管”的士兵闻令而动，动作迅捷而精准。端枪、瞄准、击发——一系列动作在呼吸间完成！
**“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完全不同于弓弦震动或火药爆炸的、极其突兀且猛烈的巨响，骤然在山谷间炸响！声音巨大而尖锐，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仿佛随之漏跳了一拍！
莫盛启和他身后的所有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响骇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姿态，脸上写满了惊愕与茫然！发生了什么？！那是什么声音？！
巨响的余音还在山林间回荡，远处那几副铠甲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众人甚至还没来得及从这声浪的冲击中回过神，几个早已准备好的身影，已然骑着那造型古怪的“自行车”，如同离弦之箭般从侧面冲出，飞快地抵达放置铠甲的地点，抓起铠甲，又以同样惊人的速度返回了山寨之内。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显示出他们对此流程早已演练纯熟。
整个山寨内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那不明所以的巨响和这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
杨逍宇从返回的士兵手中，接过其中一副铠甲，看也没看，直接递到了尚且处于震惊和懵逼状态的莫盛启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对方自己查看。
其实，根本不用细看。
莫盛启的目光，在接触到那副铠甲的一瞬间，就凝固了。
只见那坚韧的、足以抵挡普通刀劈剑砍、甚至能削弱真气冲击的精钢胸甲之上，赫然出现了几个触目惊心的孔洞！孔洞边缘扭曲，金属向内翻卷，仿佛是某种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以超越他们理解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将其洞穿！
刚才那金属碰撞的刺耳巨响，此刻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那不仅仅是声音……那是毁灭的宣告！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莫盛启身后响起。其他的铠甲也被展示了回来，结果毫无二致，全部被那神秘的“长管”在远处瞬间洞穿！
他们心中那份残存的、基于修为和个体武力的骄傲，那份对“平民军”最后的不忿与轻视，在这一刻，随着那铠甲上狰狞的孔洞，彻底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再多的理由，再强的修为，在这不明所以却能于百步之外轻易撕裂重甲的恐怖武器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可怜！
这不是切磋，这是碾压！
这不是战术，这是时代的鸿沟！
所有的质疑，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如果”和“但是”，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全都成了不堪一击的借口。
这场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意外和憋屈的比试，在这一刻，胜负已分，并且是无可辩驳地、彻彻底底地……尘埃落定！
莫盛启捧着那副破损的铠甲，双手微微颤抖，抬头望向神色平静的杨逍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震撼、迷茫，以及一种……面对未知力量的、深深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