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的喧嚣渐渐远去,韩家车队拐进东街时,夕阳已为青灰色的砖墙镀上一层暖色。这座由韩爽精心置办的小院,门楣虽不高,却因门环上擦拭得锃亮的铜漆和檐下齐整摆放的兰花盆栽,显出几分雅致。
新买的下人早已候在门口——李老实攥着汗湿的帕子,身后的王氏悄悄拽了拽两个孩子的衣角。见众人下车,丈夫笨拙地作揖,两个半大孩子跪在地上磕了响头。韩母李氏眼眶微热,上前虚扶住王氏颤抖的手臂:莫多礼,往后都是一家人。韩爽蹲下身替两个孩子拢了拢散开的衣领,轻声道:这是你们的新家,不必拘谨。
韩父韩母他们看着这处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女儿用心的产业,眼中满是感慨。韩爽轻声介绍着:“爹,娘,这院子虽小,但位置尚可,以后咱们家人来县城办事,随时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李叔和王婶都是本分人,也会照看得很好。”
韩母李氏拉着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一切尽在不言中。韩父韩文松则微微颔首,对李老实嘱咐了几句“用心当差”之类的话。
因知县晚间设宴,众人并未在小院久留。韩父韩母及祖母等人则被韩爽和韩恺陪着,先在县城最好的酒楼用了顿便饭。席间,自然又是说不完的别后之情,韩恺眉飞色舞地讲述京城见闻,韩爽则细声补充,韩父韩母听得目不转睛,时而惊叹,时而欣慰。祁砚之虽话语不多,但举止得体。
酒楼雅间里,祁砚之将剔骨羊肉夹进韩父碗中时,韩钧正说起知县欲留他在衙门任职的邀约。韩文柏放下筷子,碗沿磕出清脆声响:咱韩家世代耕读,钧儿既中了举,便该准备秋闱。满桌菜肴蒸腾的热气里,祖母王氏用筷子头轻点韩爽:你大哥金榜题名时,你大伯连夜磨墨写族谱,墨汁溅满了新裁的宣纸。众人哄笑中,韩爽瞥见大伯耳尖泛红,忽然明白那些她以为被岁月冲淡的记忆,其实一直藏在大伯和父亲摩挲旧书箱的手指间。不时为长辈布菜添茶,其细心沉稳愈发赢得韩家长辈的好感。
宴后,韩钧和祁砚之留在县城准备赴知县之约,韩爽、韩恺则陪着父母、祖母、大伯二叔等一众亲人,乘坐马车,在暮色四合中返回乡下老宅。
马车驶离县城,熟悉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道路不再那么平坦,略带颠簸,却更显亲切。夕阳的余晖将田野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远处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
马车里,韩母紧紧握着韩爽的手,仿佛怕一松开女儿又会不见。祖母王氏靠着软垫,眯着眼,脸上带着满足而疲惫的笑容,听着孙儿孙女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韩父虽沉默着,但目光始终流连在窗外熟悉的景致上,那紧绷了许久的嘴角,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带上了一丝归家的惬意。
离村子越近,韩爽的心跳得越快。那是一种混合着激动、幸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的“近乡情怯”。她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父亲鬓角隐约的白发,还有祖母愈发佝偻的身形,心中暗暗发誓,今后定要更好地承欢膝下。
马车驶过石拱桥时,韩爽看见河岸垂柳下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是隔壁三婶举着油纸伞,堂叔公攥着旱烟袋,连总爱板着脸的里正都踮脚张望。暮色里飘来炊烟混着新麦粉的香气,韩恺突然把脑袋贴在车窗上:哥!你看村口老槐树!那窝喜鹊又回来了!
颠簸的土路上,祖母的针线筐从行李架上滚落,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鞋垫——那是给韩爽准备的嫁妆。韩爽慌忙去捡,却被母亲按住手:让你哥教你爹认路,咱们老宅的柿子树该挂果了。韩文松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忽然开口:当年你出生那晚,也是这样的星光。韩爽心头一颤,想起襁褓中母亲哼唱的摇篮曲,此刻正随着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在记忆里忽远忽近地回荡。
马车终于停在了那熟悉的、带着篱笆院的农家小院前。听到动静,左邻右舍纷纷探出头来,热情地打着招呼,言语间充满了对韩钧高中的羡慕和对韩家人归来的欢迎。
回到真正自幼长大的家,所有人的神态都更加放松自在。堂弟韩睿早已跑前跑后,兴奋地展示着他觉得家里的一切“新变化”。炊烟从厨房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母亲和大伯娘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张罗晚饭,堂屋的油灯将窗纸映出琥珀色的光晕,韩睿举着根草茎在青砖地上画京城地图,说看见韩爽住的四合院有九级台阶。厨房飘来萝卜炖肉的醇香,二婶掀帘子喊:老太太尝尝新摘的嫩玉米!在空气中都弥漫着久违的、纯粹的家的味道。
晚饭后,韩钧和祁砚之也聚餐回来了。一家人就围坐在堂屋的暖炕上,炕桌摆着炒熟的南瓜子和粗茶,气氛温馨而融洽。窗外的秋虫唧唧鸣叫,更衬得屋内灯火可亲。
这时,韩文柏清了清嗓子,将话题引向了正事:“钧儿如今高中解元,是天大的喜事。按咱们乡里的规矩,也该好好庆贺一番,告慰祖先,答谢乡邻。砚之之前提的流水席,我看很是妥当。”
韩文柏将族谱轻轻放在炕桌中央时,祁砚之正将账册摊开:南货铺子的云片糕最是爽口,茶叶用武夷山的岩茶...韩爽忽然按住他的手:礼单上要添两篓冬腌的酸笋——里正老爷牙口不好,就爱吃这个。众人笑作一团时,祖母摸出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叠得方方正正的压箱底银票:给砚之置办辆马车,往后来回也方便。
祖母王氏第一个赞同,老人家脸上泛着红光:“该办!必须大办!让十里八乡都知道,咱们老韩家出了个文曲星!”她想到祁砚之的目光愈发慈爱,“砚之这孩子想得周到。”
韩爽依偎在母亲身边,轻声补充道:“爹,娘,除了庆贺,我也是想着,咱们以后多半住在京城,这老宅和地里的庄稼,总需人时常照看。趁着办席,正好宴请里正和族老们,当面托付,再买两个可靠的本地人帮着李叔他们一起打理,我们也更放心些。”她考虑得细致,既全了礼数,也解决了后顾之忧。
祁砚之见韩爽说完,才沉稳开口:“伯父伯母,老夫人,聘礼中特意备了些上好的布匹、茶叶和寻常不易见的南货,正好可用于席面及酬谢里正族老,既显郑重,也不至太过扎眼。林管家精于庶务,席面采买、人手安排等具体事宜,可交由他协同办理,必能周全。”
韩恺兴奋地搓着手:“对!要大办!肉要多,酒要管够!让大家都沾沾大哥的喜气!”他的直白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韩文柏听着侄女儿和未来侄女婿的建言,心中熨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沉吟片刻,一锤定音:“好!那就这么定了!三日后是个黄道吉日,就在咱们院门口和老槐树下摆流水席!老二,你明日一早就去请里正和几位族老,说明缘由,务必请他们赏光。爽儿,你和砚之商量着拟个礼单。恺儿,你跟着林管家,负责采买和搭棚架的事,多出力。”
分工明确,众人纷纷领命。烛光下,一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团聚的喜悦。夜风送来远处打更的梆子声,韩家灯火通明的小院,正酝酿着一场关于荣耀与团圆的盛宴。每一张扬起的笑脸,每一声关切的叮嘱,都在秋夜里酿成最醇厚的酒,等待着三日后的开席,与十里八乡共同见证这个家族崭新的篇章。这不仅仅是一场宴席,更是韩家在新起点上,对过往的感恩与对未来的宣告。窗外月色皎洁,静静地笼罩着这个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农家小院,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红火热闹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