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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寒风卷着院中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卢巧成那句“缉查司……动了”,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苏承锦端着茶杯,动作没有丝毫变化。

他喝了一口水,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

他放下茶杯,打断了卢巧成即将开始的详细汇报。

“你们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苏承锦的声音很轻,带着纯粹的好奇。

“缉查司,是什么?”

一句话,让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卢巧成和诸葛凡脸上的焦急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

“殿下……”

卢巧成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您……您竟然不知道缉查司?”

这怎么可能?

在大梁,哪怕是三岁小儿,听到“缉查司”三个字都会止住哭声。

那是悬在所有王公贵胄头顶的一把刀,是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不讲道理的武器。

九殿下身为皇子,怎会不知?

苏承锦没有解释。

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呵。”

一声冷笑,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苏承武坐回石椅上,那紧绷的身体反倒放松了下来。

他看着苏承锦,眼神里带着嘲弄与了然。

“他不知道,正常。”

“近几年,这群疯狗都缩在笼子里,没什么动静,我都快把他们给忘了。”

苏承锦又给苏承武空着的杯子续上水。

“说说。”

苏承武没有立刻开口。

他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某种不愿回首的记忆。

“缉查司,就是一群只听父皇命令的疯狗。”

“你还记得……苏承知吗?”

苏承知。

这个名字一出,卢巧成和诸葛凡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就连苏承锦,都不自觉地在脑海中,翻找出属于原身的那段记忆。

那是一个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笑容的青年男子。

他喜欢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喜欢在春日里放纸鸢。

他是梁帝的第四个儿子,也是曾经最受宠爱的那一个。

他会在原身被其他兄长欺负时,笑着将他护在身后,然后递给他一块桂花糕。

他会说:“小九,别怕,有四哥在。”

记忆的最后,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和那张平静的面庞。

苏承锦的眼神暗了暗,随即浮现出一抹苦笑。

“哪能忘了。”

“那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四哥啊。”

他看向苏承武,目光变得锐利。

“你的意思是,当年四哥谋反一案,就是缉查司查的?”

“不是查。”

苏承武摇了摇头,纠正道:“是定案。”

他将杯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敲定结论的是他们。”

“至于这其中,有没有老大和老三的影子,谁知道呢?”

苏承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缉查司现任司主,玄景。”

“那可是父皇最忠心的一条狗,父皇让他咬谁,他就咬谁,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且这个人,心思极深,狠辣无情,不好对付。”

苏承武将空杯重重地放在石桌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他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苏承锦。

“我劝你,还是快点把白糖那摊子事处理干净。”

“否则,你这身‘废物’的皮,怕是就快装不下去了。”

苏承锦点了点头,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着。

“既然如此,那倒是有点难办了。”

他脸上的表情,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像是在思考一个有趣的游戏。

这副模样,让一旁的卢巧成看得心急如焚,却又不敢插话。

苏承锦的目光,再次落到苏承武身上。

“过几日,是不是父皇的寿辰了?”

苏承武“嗯”了一声,眉毛一挑,瞬间明白了什么。

“你该不会是想……把那白糖的方子,当成寿礼献上去?”

“嗯。”

苏承锦应了一声,端起茶杯,又喝了口水,慢悠悠地说道:“只不过,这礼,不能由我来献。”

苏承武看着苏承锦脸上那抹熟悉的、欠揍的笑容,几乎是瞬间就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苏承武的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扬起。

他看着苏承锦,眼神里满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你现在,不正好有一个现成的、急于表现的‘好兄长’吗?”

苏承锦“啧”了一声,故作苦恼地摇了摇头。

“我那三哥,最近对我这么好,又是送夜明珠,又是嘘寒问暖的,我都不好意思再坑他了。”

苏承武看着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眼角抽了抽。

“心黑的王八蛋。”

他低声骂了一句。

“你会不好意思?”

苏承武站起身,拿起桌上那卷让他憋了一肚子火的圣旨,转身就走。

“走了。”

“事情解决了,有事让人递消息。”

苏承锦“嗯”了一声,没有起身相送。

他看着苏承武那带着解脱又带着憋屈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脸上的笑容才敛去。

他转过头,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诸葛凡和卢巧成。

“安排人。”

苏承锦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果决。

“把工坊里所有知道方子的匠人,全部秘密送出城。”

“记住,一天只送一批,分批走,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然后,多给他们些银子,足够他们带着家人换个地方,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

卢巧成点了点头,眼中震惊显现。

殿下这是……要彻底放弃白糖这只能下金蛋的鸡?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承锦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天色不早了,都先去休息吧。”

“巧成,今晚就在府里住下,别回去了,免得被缉查司的人盯上。”

“凡,你给他安排一下。”

诸葛凡躬身应下,带着满腹心事的卢巧成,朝着客房的方向走去。

整个庭院,又只剩下苏承锦一人。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脆响。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缉查司……玄景……

父皇啊父皇,你这把刀,可真是够快的。

苏承锦转身,朝着自己的卧房走去。

推开门,屋内的光线很暗,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壁灯。

江明月依旧在熟睡,呼吸均匀,恬静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澜。

苏承锦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

他看着她熟睡的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在梦中也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心,将那抹愁绪抚平。

这京城,终究是个旋涡。

想要安稳,就必须跳出去。

苏承锦脱下外袍,轻手轻脚地躺回床上,将那具温软的娇躯,重新揽入怀中。

江明月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苏承锦闭上眼。

一夜无话。

翌日晌午,三皇子府,死气沉沉。

卧房内,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气,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承明赤着上身,如一条死鱼般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身后的伤口纵横交错,血肉模糊,每一道鞭痕都是对他尊严的无情嘲讽。

替他上药的婢女手在抖,冰凉的药膏落在滚烫的伤口上,激得他身体猛地一颤。

“滚!”

一声压抑着无尽怒火的低吼,从牙缝中挤出。

婢女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药瓶“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几片,她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身后有恶鬼在追。

苏承明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被,手背青筋暴起。

苏承武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不过是凑巧救了苏承锦一命,父皇竟让他暂领兵部尚书!

兵部!那是何等重要的位置!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扶持老五来制衡他与苏承瑞?

还是单纯因为愧疚而给出的赏赐?

苏承明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心中的戾气就越重。

最让他无法容忍的,是苏承锦!

说好了合作,说好了帮他在父皇面前演一出兄友弟恭的好戏。

结果呢?秋猎场上,自己被当众打的颜面扫地,苏承锦那个王八蛋却连一个求情都没有!

该死!真是该死!

“外面,有什么消息?”

苏承明的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砂石在摩擦。

一名候在门外的下人闻声,连忙躬身进来,跪在床边,头都不敢抬。

“回殿下,大皇子府那边没什么动静,只是请了太医过去,听说……也伤得不轻。”

苏承明发出一声冷哼,嘴角扯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苏承武呢?”

“五殿下……回府后便闭门不出。”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一字一句地问:“苏承锦呢?”

那下人身子一颤,声音更低了。

“九殿下……回府后也再没出来过。”

苏承明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杀意。

你给我等着,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你连本带利地算回来!

就在这时。

一名下人连滚带爬地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殿下!殿下!九……九皇子来了!”

苏承明猛地抬起头,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冷。

他来干什么?来看自己的笑话吗?

“九殿下说……说是带了些礼物和伤药,特地来看望殿下。”

苏承明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礼物?伤药?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沉默了片刻,冰冷的声音在卧房内响起。

“让他去厅堂等着。”

“是。”

下人如蒙大赦,转身退去。

苏承明胸口起伏,忍着背上的剧痛,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一旁的婢女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更衣。”

在两名婢女小心翼翼地伺候下,苏承明穿上了一件宽松的锦袍,遮住了那一身的伤痕。

他在婢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朝着前厅走去。

每走一步,背后的伤口都如刀割,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化不开的阴寒。

他倒要看看,苏承锦这个王八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三皇子府,厅堂。

苏承锦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猛虎下山图》。

画上的猛虎栩栩如生,气势凶猛,却少了些真正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刻意的张扬。

就像这画的主人一样。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从门外传来。

苏承明在婢女的搀扶下,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看到苏承锦那副悠闲自得的背影,眼底的阴霾又浓重了几分。

“九弟若是喜欢,这幅画,三哥便送给你了。”

苏承明的语气皮笑肉不笑,带着明显的疏离与讥讽。

苏承锦闻声,转过身。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愧疚,对着苏承明拱了拱手,行了一礼。

“三哥说笑了,小弟哪敢夺三哥所爱。”

他顿了顿,又无心般补充了一句。

“再说,这画也没我自己画的好,我要来做什么。”

苏承明脸色一黑,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上来。

他强行压下怒火,在婢女的搀扶下,艰难地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坐下。

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下人都退下。

厅堂内,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苏承明冷冷地看着苏承锦,开门见山。

“你来干什么?”

“看我笑话吗?”

苏承锦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自顾自地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那姿态,比在自己家里还要随意。

“三哥,你这是哪里的话?”

他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白玉瓷瓶,放在桌上。

“我不是说了要帮你吗?这不,今天就是特地来给你送大礼的。”

苏承明看了一眼那个瓷瓶,冷笑一声。

“送药?”

“九弟倒是有心了,只是我这皮外伤,还用不上你这金贵的伤药。”

苏承锦摇了摇手指,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非也,非也。”

他将那个小瓷瓶,朝着苏承明的方向推了推。

“三哥,你打开尝尝。”

“这可是好东西。”

苏承明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个瓷瓶。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瓶子。

入手冰凉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他拔开瓶塞,无色无味。

他心中一动,将瓶口倾斜,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在手心。

那粉末洁白如雪,细腻如霜,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苏承明的瞳孔,骤然一缩!

白糖!

竟然是白糖!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苏承锦,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最近在京城掀起惊涛骇浪,甚至引得父皇龙颜大怒的白糖,源头竟然在苏承锦这里?

他下意识地就要将手中的白糖倒掉,但动作进行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

他看着手心那价值千金的粉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倒回了瓷瓶里,盖上瓶塞。

“原来是你。”

苏承明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他一直以为,这白糖生意背后,是苏承瑞在搞鬼,目的就是为了敛财,好与自己争夺太子之位。

却万万没想到,真正的主人,竟然是眼前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废物”九弟!

苏承锦看着他震惊的模样,慢悠悠地摇了摇手指。

“三哥,你猜错了。”

“还真不是我。”

他脸上的表情,诚恳得让人看不出半分破绽。

“不过……”

苏承锦话锋一转,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热情的笑容。

“三哥若是想要,我有办法,可以把这白糖的制造方法,给你搞到手。”

苏承明气笑了。

他阴沉着脸,看着苏承锦,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不是你搞的,你哪来的配方?”

“苏承锦,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苏承锦闻言,脸上立刻露出受伤的表情。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势便要离开。

“哎,既然三哥不信我,也不想要这份大礼,那就算了。”

“我这番好心,算是喂了狗了。”

苏承明看着他这副说走就走的模样,眉头紧紧皱起。

他看不透苏承锦。

按理说,这白糖生意日进斗金,是座挖不尽的金山,苏承锦怎么可能轻易拱手让人?

可他这副模样,又不像是作假。

难道……

其中另有隐情?

“九弟!”

眼看苏承锦就要走出厅堂,苏承明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叫住了他。

“你看你,急什么。”

“坐。”

苏承锦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

“三哥,你到底要不要这个东西?”

他重新走回桌边,但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承明。

“我可得提醒你,现在盯着这块肥肉的,可不止你一个。”

苏承锦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神秘与紧迫。

“缉查司的手段,你应该比我清楚。”

“如今外面那些贩卖白糖的商户,可没几个还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家店里喝茶了。”

听到“缉查司”三个字,苏承明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缉查司的厉害。

“这么好的事,你会平白无故送给我?”

苏承明依旧不信,他死死地盯着苏承锦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

“你就不想自己干?”

苏承锦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承明。

“三哥,你是不是被打傻了?”

“我哪来的钱搞?”

他摊了摊手,一脸的光棍相。

“我要是有钱,能置办工坊,能打通上下关节,我早就把这配方从人家手里买回来了!”

“还会眼巴巴地跑来送给你?”

苏承明被他噎得脸色铁青,却又找不到话来反驳。

的确。

苏承锦想要撑起这么大一桩生意,根本是天方夜谭。

这么说,这白糖的背后,另有其人?而苏承锦,只是一个知道内情的中间人?

苏承明的心,开始活络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父皇寿辰在即,若是能将这白糖的方子作为寿礼献上,定能龙颜大悦!

不仅能一举盖过苏承瑞的风头,还能借此机会,向父皇展示自己的能力!

至于缉查司……

只要方子到了自己手上,那就是献给父皇的寿礼,是皇家的产业,缉查司那群疯狗,还敢查吗?

想到这里,苏承明心中的贪婪,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

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此事,事关重大。”

他沉吟了片刻,端起了皇子的架子。

“我需要考虑考虑。”

“你先回去,等我答复。”

苏承锦“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就在他快要走出厅堂的时候。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阳光从门外洒进来,将他的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之中,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懦弱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深不见底。

“三哥。”

他的声音很轻,却精准地刺入了苏承明的心里。

“时间,可不多了。”

“据我所知,现在可不止缉查司一条疯狗,在查这件事。”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外。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苏承明独自一人坐在那冰冷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不止缉查司……

苏承锦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苏承瑞!

苏承明猛地攥紧了拳头。

没错!

一定是苏承瑞!

他母族势大,在京中眼线众多,这么大的生意,他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让苏承瑞抢先一步,拿到了方子……

苏承明不敢再想下去。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与决绝。

不行!

这份大礼,必须是我的!

谁也别想抢走!

他不再犹豫,对着门外空无一人的院子,厉声喝道。

“来人!”

一名下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跪倒在地。

“殿下有何吩咐?”

苏承明眼中寒光闪烁。

“立刻备车!去请卓相,来我府中一叙!”

苏承锦走出三皇子府时,已是午后。

秋日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府内那股压抑的药味,也吹散了他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愧疚”。

他信步走在樊梁城宽阔的街道上。

街市一如既往的热闹,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咕噜”声,交织成一幅鲜活的人间烟火图。

苏承锦的步子很慢,像个无所事事的富家翁,悠闲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走过一家糖画摊,看着老师傅用滚烫的糖浆,灵巧地勾勒出一只展翅的凤凰。

他又路过一家酒楼,闻着里面飘出的浓郁肉香,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停下脚步,听了会儿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野史的故事。

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

可苏承锦知道,在这份寻常之下,正涌动着一股看不见的暗流。

果然。

当他走到一家门脸颇为气派的南北货铺子前时,脚步停了下来。

铺子门口,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对着里面指指点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只见几个身穿绿色锦衣的汉子,正从铺子里往外走。

他们腰间统一悬挂着制式长刀,刀柄上缠着黑色的鲨鱼皮,胸口用金线绣着一头面目狰狞的独角异兽。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是一种漠视一切的平静,仿佛周遭的一切,无论是喧闹的百姓,还是繁华的街市,都与他们无关。

其中一名缉查卫,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布包的角落漏出些许雪白的粉末。

在他们身后,两名缉查卫架着一个身穿绸缎的中年男人,男人正是这家铺子的老板。

他脸上满是惊恐与绝望,口中嘶吼着什么。

“官爷!官爷!冤枉啊!我……”

话未说完。

一名缉查卫面无表情地回身,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的腹部。

那老板闷哼一声,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了下去,没了动静,被拖拽着离开。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围观的百姓,瞬间噤若寒蝉,人群不自觉地向后退去,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苏承锦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波澜。

世事无常,福祸相依。

白糖带来的泼天富贵,自然也伴随着足以倾覆身家的巨大风险。

他收回目光,转身便打算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然而,他刚一转身。

一道平静中带着玩味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九殿下。”

苏承锦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挂上了那副熟悉的、带着怯懦与茫然的表情。

只见那群缉查卫中,为首的一人,正缓步向他走来。

此人并未穿那身扎眼的绿色锦衣。

他一身玄色长袍,脚踏白色锦靴,身形修长,面容俊秀,像个满腹经纶的书生。

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一潭不见底的寒水,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手,随意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明明没有拔刀,却自有一股凌厉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承锦在脑中,迅速将此人的形象与诸葛凡、苏承武等人提供的信息进行匹配。

缉查司司主,玄景。

苏承锦心中了然,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拘谨。

他对着来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这位大人是?”

玄景走到苏承锦面前三步处,停下脚步。

这个距离,既表示了对皇子的尊敬,又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暴起发难的压迫感。

他脸上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缉查司玄景,见过九殿下。”

他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苏承锦像是被“缉查司”三个字吓到了一般,身子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脸上的表情愈发不安。

“原来是玄司主,失敬,失敬。”

玄景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精光。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温和得像是在与友人闲聊。

“殿下平日里不都在府中静养吗?今日怎得有空出来了?”

苏承锦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悲伤。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

“哎,我也总不能一直在府中待着。”

“这不,秋猎时出了那档子事,三哥被父皇责罚得那般重,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仿佛那里真的有泪水一般。

“我方才,便是去三哥府上探望他了。”

“看到三哥那副模样,我这心里……唉,堵得慌,就想着出来随便走走,散散心。”

玄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原来如此,殿下仁善,实在是兄弟楷模。”

他话锋一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家刚刚被查抄的铺子,语气依旧温和。

“只是,最近这樊梁城里,不太平。”

“殿下千金之躯,还是少在街上走动为好,免得冲撞了什么,让圣上担忧。”

苏承锦连忙点头,脸上满是受教的表情。

“多谢玄司主提醒,我……我这就回府。”

玄景微微躬身。

“那下官便不打扰殿下了。”

“司主慢走。”

苏承锦回了一礼,像是生怕再与此人多待一刻,转身便带着几分仓惶,快步离去。

玄景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苏承锦那略显慌乱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之中,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结起一层寒霜。

“去查查。”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九殿下今日,都去了何处。”

他身后,一名一直如影子般存在的缉查卫,无声地躬了躬身,随即悄然隐没在人群之中。

玄景这才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那家铺子的牌匾上。

他伸出手,一名下属立刻将那个装着白糖的布包,恭敬地递了过来。

玄景解开布包,捏起一撮雪白的粉末,放在指尖轻轻捻了捻。

细腻,纯粹。

他将手指凑到鼻尖,闻了闻。

“有意思。”

玄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缉查司的方向走去。

“回司里。”

缉查司位于皇城一角,是整个樊梁城最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

这里没有高大的牌楼,没有威武的石狮,只有一扇沉重的、终年紧闭的黑铁大门,和门前那两排面无表情、如同石雕般的锦衣卫。

大门之后,是另一方天地。

阴冷,潮湿。

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血腥与腐朽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里是大梁最绝望的牢笼。

玄景走在阴暗潮湿的甬道里,两侧的火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摇曳。

牢房深处,不时传来几声压抑的、不似人声的痛苦呻吟,但很快便归于沉寂。

他停在一间独立的牢房前。

这间牢房比其他的要干净许多,甚至还铺着干草。

一名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被一个“大”字形,用铁链牢牢地绑在木架上。

他浑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痕,衣衫早已被血水浸透,黏在皮肉上,整个人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正是那家南北货铺子的老板,张东成。

玄景拉过一张椅子,在木架前坐下。

他没有看张东成,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柄不过三寸长的小刀,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刀身薄如蝉翼,寒光凛冽。

“张东成。”

玄景的声音很轻,在这死寂的牢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烬州人士,家有一妻,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今年七岁,在城西蒙学念书,女儿五岁。”

“五年前,你带着变卖祖产得来的两千两银子,举家迁至樊梁城,开了这家铺子。”

“五年时间,你从一个外来户,做到了樊梁城排得上号的富商。”

“我说的,可对?”

木架上的张东成,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书生般的青年,眼中满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声音虚弱,抖得不成样子。

“对……都对……”

玄景“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他收起丝帕,将那柄小刀在指尖灵巧地转动着,刀光闪烁,晃得人眼花。

“说说吧。”

“你的白糖,从何而来?”

张东成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玄景也不催促,只是把玩着手中的小刀。

牢房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张东成才用蚊子般的声音,艰难开口。

“是……是有人送到我铺子里的……”

“每日清晨,我只需要将银子,放在城南那条死胡同的第三块石板下。”

“到了晚上,货……货就会出现在我店铺的后门口。”

“我……我从没见过送货的人……”

玄景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那双平静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张东成。

“没见过?”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但张东成却像是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是……是的……”

玄景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张东成面前,伸出手,用那柄锋利的小刀,轻轻拍了拍他血肉模糊的脸颊。

冰冷的触感,让张东成几乎要昏厥过去。

“张老板,你不太老实啊。”

玄景的声音,如友人一般。

“我这个人,没什么耐心。”

“要不,我派人去把你那正在蒙学念书的儿子,还有你那粉雕玉琢的女儿,一并请到这里来?”

“不!”

张东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整个人剧烈地挣扎起来,铁链被他撞得“哗啦”作响。

“不要!不要动我的孩子!”

“我说!我什么都说!”

玄景的脸上,重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收回小刀,退后两步,重新坐回椅子上。

“说。”

张东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泪水与绝望。

“我……我真的没见过他的正脸!”

“每次送货,他都穿着一身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样貌。”

“只……只见过一次他的背影……”

玄景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背影?”

“是!”

张东成连忙点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人的身形……身形……”

他似乎在极力回忆,又像是在恐惧着什么。

“身形与您……与司主大人您,差不多高。”

“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求大人饶命!饶了我一家老小!”

他说完,便失声痛哭起来。

玄景看着他,没有说话。

牢房内,只剩下张东成那绝望的、压抑的哭声。

许久,玄景才开口。

“带下去。”

他身后,两名缉查卫上前,解开了张东成身上的铁链。

张东成被拖走了,那哭喊声也渐渐远去。

玄景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他走到牢门前,一名缉查卫立刻上前,为他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就在这时。

之前被派去调查苏承锦的那名缉查卫,快步走了进来。

他单膝跪地,声音沉稳。

“司主。”

“九皇子今日确实去了三皇子府。”

玄景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玩味。

“嗯,还有呢?”

那缉查卫继续汇报。

“属下买通了三皇子府的一个下人。”

“据那下人说,九皇子是去探望三殿下,还送了些伤药。”

玄景的嘴角,微微上扬。

“九殿下离开后不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那锦衣卫的声音,压低了几分。

“卓知平,便乘车到了三皇子府。”

“至今,还未离开。”

玄景笑了。

那笑容,带着几分了然。

竟然连那个卓老狐狸也插了进来。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这盘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趣一些。

玄景刚准备离开大牢,前往自己的官署。

另一名缉查卫,从甬道的另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他手上,沾满了尚未干涸的血迹。

“司主。”

他躬身行礼。

“这几日抓来的那几个大鬼国探子,都死了。”

玄景的眉头,皱了皱。

“怎么这么不禁折腾?”

那名缉查卫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骨头太硬,用刑重了些,没收住手。”

“不过,该吐的,都吐了。”

“所有口供,皆已记录在案,司主随时可以查看。”

玄景“嗯”了一声,没有再多问。

他走出大牢,刺眼的阳光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

他刚准备上马。

又一名负责在外围调查的缉查卫,飞奔而来。

“司主!”

“我们查到,那些在市面上流通的白糖,好像与一个地方有关。”

玄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何处?”

那名缉查卫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古怪。

“夜画楼。”

玄景愣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精彩起来。

一群以色卖艺的女子,不好好弹琴唱曲,竟然还搞起了足以搅动国本的生意?

玄景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危险的笑容。

他翻身上马,玄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去夜画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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