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知恩策马出城已是申时,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芒杨山顶,顾清清迎风而立,衣袂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远处景州城的城门方向,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清清,有人出城了。”
庄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紧张。
顾清清这才睁眼,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正从城门飞驰而出,马上的人影虽小,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
“关大哥,去迎他一下,别让他跑过了。”
关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如一道旋风般冲下山去。
山道上,关临勒马而立,苏知恩见到那熟悉的身影,狠狠一夹马腹,雪夜狮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关大哥!”
“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关临笑骂一句,拍了拍他的肩膀,领着他一同上了山。
一见到顾清清,苏知恩立刻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顾清清快步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圈,见他身上没有伤痕,只是略显风尘,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情况如何?”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熟悉她的人都能听出一丝关切。
苏知恩没有半分迟疑,将城中所见所闻,从诸葛凡的试探,到赵无疆的冷静,再到那番“为天下杀出一条活路”的言论,一字不落地全盘托出。
当听到苏掠被扣下作为人质时,关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他娘的!这帮反贼还玩上心眼了!”
庄崖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身为前铁甲卫,最是瞧不上这些叛乱之徒,可听到那句“天子在深宫安享太平,皇子们争得头破血流”,他的心还是被刺了一下。
顾清清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不好办。”
她轻声开口,这三个字,分量极重。
一个有信仰、有章法、有能人的叛军,远比一群乌合之众要可怕百倍。
就在这时,庄崖脸色一变,急促地开口。
“叛军出城了!”
众人立刻来到山顶边缘,只见一条黑色的长龙正从景州城门蜿蜒而出,旌旗招展,尘土飞扬,粗略看去,不下万人。
苏知恩的眼神冷了下来。
“这个诸葛凡,果然还是信不过我。”
“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开始调兵遣将。”
顾清清对此并不意外,倘若对一个刚来不足三天的外人就推心置腹,那不是磊落,是愚蠢。
她看着那支军容还算齐整的队伍,冷静分析。
“赵无疆、诸葛凡那些核心人物并未出动,这支兵马,应该是派出去袭扰霖州的诱饵。”
她顿了顿。
“如果我没猜错,殿下应该已经让苏七赶过来了,等苏七一到,立刻让他去给殿下报信,把这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他。”
顾清清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座固若金汤的景州城,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掠暂时不会有危险,诸葛凡虽有怀疑,但不确定,我们眼下最重要的,是进城。”
她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晚休整,明日夜晚,我们跟着知恩进城。”
景州城内,府衙之中,四人围在院中,中间的火堆烧得正旺,噼啪作响。
赵无疆手持一根削尖的树枝,上面穿着肥瘦相间的肉块,在火堆上缓缓旋转,油脂滴落,滋滋作响,肉香四溢。
他看了一眼身旁摇着扇子,望着火光发呆的诸葛凡。
“你今天,有点不像你。”
诸葛凡回过神,笑了笑,羽扇轻摇,吹散了飘到面前的烟气。
“确实,许久没说过这般豪言壮语了。”
赵无疆没接话,将烤得外焦里嫩的第一串肉递给了花羽,四人里他年纪最小,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分些照顾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谢大哥。”
花羽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大口啃着,烫得直吸气,嘴里含糊不清地问:“怎么不像了,难道以前的军事和现在不一样?有什么事情让我也听一听?”
“丢人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诸葛凡无奈一笑,瞥了眼旁边正往嘴里灌酒的吕长庚。
吕长庚喝下一大口酒,用袖子抹了抹嘴,瓮声瓮气地开口:“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小时候觉得大梁哪哪都好,天子圣明,恨不得把‘忠君报国’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长大后才发现,都是屁话。”
赵无疆盯着火上的肉,语气很静。
“其实,我跟小凡起兵,不是觉得皇帝不好。”
花羽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好奇地凑过来。
“那为啥?一不为权,二不为钱,多累得慌。”
诸葛凡接过话头,眼神落在跳动的火焰上,有些飘忽。
“只是觉得那个人,如今相当于放弃了关北,有点不甘心。”
“他……本该做得更好。”
这话一出,连一向粗枝大叶的吕长庚都沉默了,只是自顾自地灌着酒。
赵无疆似乎陷入了回忆,声音低沉下来。
“小时候,平陵军路过老家,我出门看过,那才叫兵,天塌下来都能顶住的兵。”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就跟小凡说,长大了,咱们也去投平陵军,去关北,把大鬼那帮杂碎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可没想到,我们还没长大,平陵军就没了。”
“十不存一。”
“后来想着,平陵军没了,还有别的军,只要能去关北,都一样。”
“只不过后来……”
赵无疆没再说下去,只是沉默地将烤好的肉递给吕长庚。
整个院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声音。
许久,诸葛凡才笑着开口,打破了沉寂,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若是大梁还有当年那股血气,说不定我和无疆,此刻已经在关北的某个烽燧上,喝着劣酒,骂着大鬼人,而不是坐在这里,当一个反贼了。”
吕长庚接过肉,也不怕烫,狠狠撕咬下一大块,嚼得满嘴是油。
“那姓刘的两个小子,你怎么看?”
诸葛凡摇着扇子,眼神落在跳动的火焰上,没立刻回答。
“我觉得挺好!”
吕长庚灌了口酒,瓮声瓮气地嚷嚷。
“关北来的,跟朝廷那帮孙子有仇,跟咱们一样!这就够了!”
“不够。”
诸葛凡终于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院子里的气氛沉静下来。
“这个时候来投奔,时机太巧了。”
“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用扇子点了点火堆。
“那个叫刘知恩的,太过沉稳,沉稳的可怕,还有那个叫刘掠的,他看人的眼神,像是看猎物。”
花羽把嘴里的肉咽下去,也凑了过来。
“凡哥说得对,我也觉得怪,那个刘掠,他握刀的姿势,还有出手的速度,都是一击毙命的打法。”
“要么此人心肠极其狠以杀人为乐,要么就是常年在战场上搏杀的成果,我看他年龄好像都没有我大,怎么都不可能是后者。”
花羽随意地擦了一把嘴上的油继续开口:“还有他那个兄弟,年龄应该也差不多,但我感觉他比那个狼崽子更厉害些。”
吕长庚眉头一皱,不吭声了,只是闷头喝酒,他虽然性子直,但也知道花羽的眼力有多毒。
诸葛凡摇头苦笑。
“说实话,我对他俩挺有好感的,只不过,咱们这颗脑袋,可就一颗,不能随便交心。”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今日堂上那番话,虽然是我早就想说的,但也确实是说给他俩听的。我想看看,他们的血,到底还是不是热的。”
“结果呢?”
花羽好奇地问。
“那个叫刘知恩的,听到我说关北惨状时,眼睛里有光,那股子不甘,做不了假。”
诸葛凡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赞许,随即话锋一转。
“可那个刘掠,自始至终,眼神脸色都没变化,像块冰,这种人,要么是天生的将才,要么,心里丝毫不在意。”
一直沉默烤肉的赵无疆,将一串烤得焦香的肉递给诸葛凡,自己也开了一壶酒。
“希望不是朝廷的人。”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静,像冬夜里的湖面。
“不然……可惜了。”
院中一时安静,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吕长庚喝酒的咕咚声。
“可惜什么!”
吕长庚突然一拍大腿,把花羽吓了一跳。
“要是朝廷的探子,正好!老子把他们脑袋拧下来,挂到霖州城门上去,也算给朝廷送份大礼!”
诸葛凡被他逗笑了,摇了摇头。
“你啊,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就不能有点别的?”
他收起笑容,看向赵无疆。
“如今王超他们先去探探路。”
“至于那两个小子……”
诸葛凡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我已经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说要去联络旧部,我倒要看看,他能给我带回来一群什么样的‘旧部’。”
他将羽扇轻轻一合,敲在掌心。
月色如水,倾泻在霖州城的庭院里。
苏承锦坐在书案后,手里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游走,神情专注,穿越而来,曾经那拿不出手的画技,如今可以称得上是大家之作。
画中人的风骨跃然纸上,这也让苏承锦对丹青有了点兴趣。
他刚停笔欣赏,房门被轻轻推开。
江明月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神色有些不自然,那身戎装还没换下,却少了白日的锐气,多了几分扭捏。
苏承锦看她一眼,放下笔,起身倒了杯温水。
“累了一天,喝点水。”
他的语气很自然,像是在对一个相处了许多年的家人说话。
江明月走到他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嘴唇动了动,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今天……今天的事,我……”
她话没说完,一杯水已经递到了唇边。
苏承锦一手端着杯子,另一只手抬起来,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动作亲昵又理所当然。
“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忽然笑着问。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江明月瞬间愣住,下意识地傻傻回道:“夫妻啊。”
“所以啊。”
苏承锦收回手,把水杯塞进她手里。
“夫妻之间,说什么对不起,再说了,你也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一番话,把江明月后面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堵了回去。她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眼前这个继续低头作画的男人,心里那点别扭和恼火,不知不觉就散了。
“画什么呢?”
她终是没忍住,探过脑袋。
宣纸上,一名女子手持长剑,孑然立于点将台之上,虽只是个背影,却透着一股凌云的飒爽与孤勇。
江明月一眼就认出,他画的是自己。
她的脸颊倏地一红,心跳漏了一拍。
苏承锦察觉到她的目光,猛地抬起头,眼睛一瞪,煞有介事地用身体挡住画。
“你怎可偷看我还未完成的绝世大作!”
“谁稀罕。”
江明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语气里的嗔怪,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就在这难得温馨的时刻,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陆文那变了调的呼喊。
“殿下!殿下!出大事了!”
江明月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起身望向门口。
也就在这一瞬,苏承锦的目光锐利地扫向窗边。
一道几不可见的黑影一闪而过,一片薄如蝉翼的信纸,被一股巧劲送出,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手边的书案上。
趁着江明月转身开门的空隙,苏承锦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抄入手中,迅速展开。
字迹是顾清清的,简明扼要。
景州的城防,诸葛凡等人,以及入城的准备,还有叛军已出,人数万余,奔向霖州。
苏承锦的眼神一沉,这么快就动手了,几乎没怎么休养,看来他们怕这边有所准备,出现变故。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
陆文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满头大汗,官帽都歪了。
苏承锦已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模样,甚至还打了个哈欠,一脸不耐烦地看向门口。
“怎么了?大晚上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陆文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景州……景州的叛军动了!”
江明月面色一凛,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陆文喘匀了气,哭丧着脸。
“探子来报,叛军大部队已经攻占了安临县,而且已经开始奔向下个县城,同时还在散播谣言。”
苏承锦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然后用下巴朝着江明月点了点。
“跟她说,本王又不会打仗。”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陆文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背过去。
他求爷爷告奶奶地跑来报信,这位爷竟然嫌吵?还把事情往外推?
他下意识地看向江明月,只见这位刚刚还带着几分女儿家娇态的皇子妃,此刻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所有的温情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经沙场的锐利与冷静。
江明月这回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出言讥讽,只是冷冷地瞥了苏承锦一眼,随即转向已经快要哭出来的陆文。
“慌什么!”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陆文的头上。
“说清楚,叛军多少人?往哪个方向去了?领兵的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陆文一个激灵,总算找回了些神智,连忙将探子回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江明月听完,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令。
“通知云统领和两位偏将军,一刻钟后,前厅议事!”
“是,是!”
陆文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承锦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那副悠闲的模样,好像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
“反正闲着也是没事,我也跟着去听一听。”
他走到江明月身边,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
“爱妃,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万一有人不听话,本王也好给你撑撑腰嘛。”
江明月看着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咬着牙根挤出几个字。
“你别添乱就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