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疼——！”
机械臂将蝰蛇已经愈合的伤口再次切开，手臂上血淋淋的豁口才刚划开就已经蠕动着长出新的皮肉组织。
为了让它不那么快痊愈，卢教授特地使用了特殊的软夹固定血肉。
这场手术没有用麻药，因为改造技术还不够成熟，为了得到更多有用的数据，卢教授需要蝰蛇保持清楚的思维，时刻让自己知道他的感受和状态。
把极其仿真的机械义肢连入骨骼，断裂的神经被纤细的神经材料逐个连接，直至大脑可以完全控制冰冷的金属。
电流沿着神经网络游走，麻痹、接管了一切，直到机械的肢体和血肉完全融合，疼痛便会如潮水般褪去。
（疼就喊出来。）
当那个柔和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出这句话，被迫表演时都不敢呼喊的蝰蛇，发出了自己都觉得刺耳的尖叫声。
蝰蛇其实很怕疼，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只要忍受过去，就能获得新生了。
那个在EVoLVER非法交易场救了他的女孩曾经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去过平静的生活，二是帮她做事，而当时的蝰蛇，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帮她。
作为动物的直觉告诉蝰蛇，如果选择了平静的生活，他大概就不会再见到她了。
那之后，她把他送进了另外一个地下交易场，安排了与“父亲”的“偶遇”，让他成为了父亲的家人，重新获得了完整的身体。
她对自己的要求很少，除了偷出一枚图灵芯片，就再没有什么危险的工作要完成了。
她基本上不会和蝰蛇碰面，为了避免被卢教授怀疑，大多时候他们之间都是用分魂来传递信息。
虽说是传递信息，其实基本上都是蝰蛇在说，说着他最近遇到、听到的事，和父亲一起做了什么，他的身体又有哪些地方被改造了。
那时的蝰蛇，对“家人”这个词的理解，仅来自于父亲说的“就是永远不会背叛的人”这句话，而他绝不会背叛她，所以他和她是不是也算是家人呢？。
当蝰蛇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时，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带着他来到了一个公园里，让他坐在长椅上，去观察那些带着孩子的家庭。
蝰蛇带着疑惑地看了一整天，直到看见一个追着风筝，不小心跑摔了的男孩，被紧跟在他身后的父亲拉了起来，那个父亲紧张地检查着男孩膝盖上的伤，耐心安慰着因为摔疼了而哭哭啼啼的孩子，最后背着只是擦破了点皮的男孩走出了蝰蛇的视野。
看到真正的父亲与孩子的相处，蝰蛇才知道，原来那个现在叫自己“孩子”的人，并没有真正的关心过自己，他口中所谓的“家人”，像是在玩着过家家的游戏。那个家，不会需要一个受了伤就要背着走的孩子。
在那个“家”里，没有贡献的孩子，就会被放弃。
“蝰蛇，‘家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每个家庭都会有不一样的诠释。可至少，真正爱你的人，不希望你受伤，也不会让你疼。在你获得别人的爱之前，你要先学会爱你自己，如果连你都不爱惜你，你就会失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确定会无条件爱你的人，那个人就是你自己。那些改造，没有必要的话，就不要做了，保护好自己吧。”
梦境戛然在女孩清凌的尾音里，蝰蛇睁开了黄色的竖瞳，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翻身跃下了午睡的树干。
很久没有梦到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因为今天就是这份“工作”的收尾阶段了，才会让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她的那句话回答了自己当时没办法说出口的问题，她看穿了自己渴望着亲人的温暖，也感觉到了自己对于救了自己的她产生的感激和依赖。
所以她告诉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确定温暖和依赖的人，只有自己本身。
自己对于她和父亲来说，都只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可她从来没有用任何身份、关系来束缚过自己，她明明知道如果她愿意，自己这颗棋子只会更听话，但她不会。
蝰蛇在那棵叫不出名字的参天大树下伸了个懒腰，望向坐在一边安静看书的小男孩，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如果不是受图灵芯片的控制，早就不知道会野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乖乖坐在这里看书。
“诶！小屁孩，那个黑裙萝莉呢？”
小男孩从书中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叫“小屁孩”的不悦，他淡淡地瞟了一眼蝰蛇，视线移回字里行间，稚气的声音毫无起伏。
“父亲让她去做任务了。”
“又是什么任务？先是回收了那些废弃的引力锚，又是去N109区打探那个暗点的消息………现在还要到处去处理那些残次品。呵！都快惯坏EVER和舰队里的那些老家伙了，真把我们当好用的刽子手了。”
蝰蛇靠着树干，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啰啰嗦嗦地抱怨着。
“你的话一直这么多吗………”
虽然是不耐的话语，可男孩的语气没有任何平仄的变化，单调得像是一条直线的音频。
“别以为你是小孩我就不会揍你………对了，那个阴暗妹控呢？不会又去关照那个魔女了吧，健康的关系固然重要，畸形的感情更为精彩，父亲明知道那个魔女针对我们，还放任他们黏黏糊糊的………哎～～我也想和零妹妹黏黏糊糊的啊。”
蝰蛇撑着脑袋，很是遗憾地叹了很长一口气。
“………他今天在接受最后的改造………”
男孩是卢教授刚收养没多久的孩子，对这个“家”里的人还不熟悉，他不知道蝰蛇说的零妹妹是谁，所以只是头也不抬地回了蝰蛇的问话。
“啧！怎么把这事忘了，走，哥哥带你看好戏去！”
身体蓦地腾空，男孩被蝰蛇冷不丁地拎起来扛在了肩上，他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了一瞬的吃惊，继而皱着眉头说道：
“我不去！”
“教授说过，我们是家人，家人就要相亲相爱，有好戏要一起看才是一家人嘛，我警告你，再乱动我就把你丢下去了啊。”
蝰蛇一巴掌拍在了男孩的屁股上，男孩震惊了，但他的大脑依旧仔细计算了一下，而权衡的结果是，他打不过蝰蛇，没有丝毫胜算，他放弃了挣扎，任由蝰蛇把自己带走了。
“零妹妹！我来啦～～”
踩着柔软的草地，蝰蛇步履轻快地离开了这个只有特殊权限才能到达的楼层，前往图灵人机中心的实验室。
2045年12月31日 下午14：00
图灵人机中心最深处的无重力太空实验舱中，三组全息投影屏悬浮在空中，实时显示着改造样本的颅内神经元电流图谱。
白发苍苍的卢教授紧蹙着眉站在实验舱前，俯视着那个以最原始的方式悬浮在冷光中的年轻人。
实验舱惨白的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夏以昼的脸切割成了明暗分割的碎片，空气中擦出细小的电流，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游走着。
“呼吸频率每分钟14次，脑电波波段正常，图灵芯片启动读取主人格意识………”
智能系统播报着任务提示，虚拟屏上显示出了读取进度条，蓝色的进度条缓缓朝前推进，读取的进度很快达到了93％。
但下一秒，夏以昼的睫毛颤动起来，他的身体延伸到手指都在抽搐着，紧抿的唇角溢出了压抑的呻吟，像是在竭力抵抗着某种看不见的伤害一样。
虚拟光屏上开始闪烁红色的错误提示，刺耳的警报再次响起。
“………系统错误，芯片读取失败…………请输入破解秘钥………请输入破解秘钥………”
“教授，我们还是无法读取芯片对夏以昼记忆的记录，是否采取强行破解多重加密区域？”
执行者看向卢教授，进行着最后的确认。
五年了，对夏以昼的改造停留在93％的进度上裹足不前，他大脑中那片加密区域的秘钥只破解了三成不到，但现在EVER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那个计划必须提前了。
强行破解对主人格意识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可现在也顾虑不了这么多了。
“开始吧。”
卢教授最后看了一眼经由他改造的杰作，点了点头，执行者在控制台上输入了一串字符，片刻后，虚拟屏上的原代码迅速滚动起来，停滞的进度条开始往前移动。
屏幕上代表痛觉感知的突触正在高频震颤，即便被强行封闭了意识，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夏以昼仍在拼命抵抗着芯片的力量。
“读取芯片中………读取进度95％…………读取进度97％…………读取进度99％………读………读………读取进度100％，已完全读取芯片记录，记忆………记忆输入……记忆输入……失………失………失………败～～”
“怎么回事！”
系统的电子音尾调忽然上扬，像是对在场之人的嘲笑，虚拟屏幕上忽然出现了许多动态的小狐狸卡通图案，让这个冰冷的实验室变得热闹了起来。
狐狸们手里举着三柱香，笑眯眯又整整齐齐地朝着屏幕外的人拜着，哪怕是经过图灵芯片完全改造了的执行者，也被这突然转变的诡异场景弄懵了。
“快，启动最高级别防火墙！”
卢教授大步走到了控制台前，卡通小狐狸出现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中计了，改造过的大脑可以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着绝对的理智和冷静。
图灵芯片被动了手脚，那个加密区域里的数据是电脑病毒，而且是很棘手的那一类，如果处理不好，图灵人机中心的所有研究资料都会泄露出去。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先切断网络和主数据服务器的连接，避免病毒扩散导致的数据损失。
“砰——！”
“父亲！我来看那个阴暗妹控变成傻子了没有，诶？这小狐狸还挺可爱啊，哈哈哈…………狐狸烧香？”
实验室的金属封闭门被炸开，炸药纷扬的灰烬中，那个聒噪的声音比人先进入了实验中心。
“蝰蛇！你………”
“看来你的脑子也需要改造一下了，需要我帮你吗？蝰蛇。”
卢教授的话还没有完全出口，他身边的执行者就已经被无形的力量突然按砸在了金属的地面上，昏过去了。
顺着嘲讽蝰蛇的声音看去，已经穿好了衣服，双手抱胸靠在实验舱门口的夏以昼带着没什么温度的笑盯着卢教授，目光锐利得像是翱翔于天际的鹰。
“啧啧啧，夏以昼，你是怎么做到面上阳光灿烂，内心阴暗爬行的，你这么变态，零妹妹知道吗？不对………到现在你都还没有扭我的脖子，零妹妹一定在这里。零妹妹，出来吧，外面的人我都放倒了，这里安全的哦。”
“呃——”
“轰！”的一声，重力把整个控制台都压成了金属薄片，而伺机准备启动报警程序地卢教授与机器一起被按在了地上，实验室的灯光落在他额角的金属链路上，泛出了幽幽的蓝光。
“咳嗯…………哥，你们的关系好像挺好啊。”
“不好！”
“不好！”
清凌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一下，但马上就在周围散发的低气压中憋了回去，对于她说的“关系很好”，立刻就得到了两个人同时发出的相同否定，默契程度直逼兄妹组合了。
夏以昼胸前的苹果项链发出了柔和的红光，戴着银色面具的白发少女出现在了热闹的实验中心里。
“零妹妹！”
“…………”
顾零的身影出现的同一时间，蝰蛇过于热情的招呼和夏以昼将人藏到自己身后的动作一气呵成，显然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蝰蛇，你要背叛你的家人吗？”
卢教授看到眼前的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蝰蛇是魔女的暗棋，对夏以昼的控制也失败了，实验室闹出的动静这么大，却没有警卫出现，只能说明外面布置的人手都被处理了。
刚才的报警程序虽然被打断了，但那个程序只要开始，就会自主运行，它会通知中心安全管理部门，对实验室数据进行应急处理和人员疏散。
自己现在需要尽可能地拖延一些时间，寻找可以脱身的机会。
“父亲，我没有背叛您啊，只是以现在的情况计算的话，我，再加上这个小屁孩一起，也不可能是魔女和夏以昼的对手，我每次被夏以昼弄坏的零件还都是您亲手帮我换的，现在再加上一个跺跺脚就能让N109区震三震的魔女，我可打不过他们啊。是您教我的，感情用事是不对的，只有完全的理智才可以让我无坚不摧，所以我不能因为您身陷险境，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挨揍啊。既然打不过，那就投降加入呗，这才是理智的选择，不是吗？我的父亲。”
蝰蛇的话还是很多，他看着被压在地板上的“父亲”，语气和平时一样的随意，可随意中却暗藏了几分认真。
他们这些被收养的孩子，都植入了控制情感和记忆的图灵芯片，自己植入的图灵芯片也是被顾零拿去改造过的。
自己的这枚芯片替换了和她有关的部分，将虚假的记忆输入了芯片里，而其他的功能，依然是正常运行的。
所以除了和她有关的情感还残留在身体里，对于这个给了自己手脚，改造了自己的父亲，就只剩下理智的利弊权衡了。
“你——！”
“系统检测…………情绪波动超出阈值……芯片………重新读取芯片……记忆输入………”
卢教授额角的金属发出的红色电流自耳后蔓延到头顶，蝰蛇刚刚的话让他产生了愤怒的情绪，他们是自己选择的家人，家人是永远不会背叛的人，可现在自己的家人理所当然的放弃了自己。
“老头，你冷静点啊，要是情绪波动太大的话，记忆说不定会被消除哦，唔………不过你应该已经忘记过一次了吧，卢教授，你还记得是谁告诉你‘家人’是永远不会背叛的人吗？”
顾零走到了卢教授面前，少女冰凉的手指点在他的眉心，一股奇异的波动让他混乱的大脑更加混乱起来，一些被芯片消除了的陌生画面跃出脑海。
“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无论顺境或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家人，就是永远不会背叛彼此的人。”
“亲爱的，你要当爸爸了………”
“没关系，不就是脑肿瘤吗，以现在的技术，我一定可以找到治好你的办法，就算治不好，你也还有我和孩子。”
“亲爱的，你看，这是EVER最新研制的医疗器械，只要用这个以芯核为能源的芯片代替和肿瘤一起切除的大脑，你就还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老公！你怎么样？这些黑色的晶体是什么？一定是芯片，芯片有问题，必须把它取出来，我们去医院………你？！”
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他掐住了那个会温柔叫着他名字的女人脖子上，直到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完全没有了呼吸。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流下，自己本来是想安慰她的，可为什么会……………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但那究竟是自己做的梦，还是梦中的人就是自己。
“我……我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不该忘记的………”
卢教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紧闭着眼睛，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皮，仿佛他的大脑里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一般。
“………系统错误。进行第二次重启尝试。芯片启动………神经元……强制剪除中………”
图灵芯片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卢教授渐渐停下了动作，他的四肢无力的垂着，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
“我不想做废人………人类天生拥有诸多弱点，无用的感情只会让我优柔寡断，裹足不前，我剪除了我唯一的弱点，家人………只要足够强大，我就能找到更多的家人………”
“………程序………已完成。”
卢教授低声地说着毫无逻辑的话，像是程序错乱的机器发出的杂响一般，随着图灵芯片抹除的记忆，戛然在了他昏迷倒地的闷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