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渐重时,我和凌峰从禁脉阁出来,月光把石阶铺得泛白,廊下挂着的脉灯被风一吹,光影在墙面晃出细碎的纹,倒像柳渊画的护脉纹,软乎乎地裹着整座阁楼。刚拐过回廊,就见柳渊提着药箱迎面走来,药箱角沾着点脉泉水的绿痕,想来是刚从厢房那边过来。
“脉域之心收好了?”她问,伸手替我拢了拢刚换上的布袍领口——新袍是苏晓找的弟子常服,领口略松,夜风一吹就往里灌。我点头,指了指掌心的镇脉珠:“和脉域之心放在一起了,光缠得紧,没再躁动。”柳渊“嗯”了声,目光落在凌峰卷着的裤腿上,眉梢一挑:“膏子没抹?”
凌峰瞬间往后缩了缩腿,刚要找借口,就被柳渊伸手拽住脚踝——他疼得“嘶”了声,却不敢挣,只梗着脖子强撑:“刚想着先跟杨宇过来看看脉域之心,回头就抹……”话没说完,柳渊已经蹲下身,把药箱放在石阶上,打开时露出里面的瓷瓶,淡褐色的膏子透着股脉参的苦香。“现在就抹,”她语气没商量,指尖沾了膏子往凌峰腿上涂,“暗脉气蚀肌骨,越拖越沉,明天再肿起来,别指望帮着画脉气图。”
凌峰没法子,只能乖乖坐着,疼得龇牙咧嘴,却还不忘凑过来跟我搭话:“你说脉气林里的树,是不是真能吸脉气?之前听执脉弟子说,阁后那片林子里的树,年轮里都裹着淡金光,是历代长老的脉气渗进去的。”我刚要开口,柳渊已经把膏子涂完,用布条给他缠好腿,抬头瞪了凌峰一眼:“少说话省劲,明天一早要去脉气林给张长老立碑,别瘸着腿去。”
我们三个往厢房走,路过药堂时,看见窗纸上映着苏晓的影子——她正趴在案上写东西,手里攥着支脉笔,笔尖沾着墨,时不时停下来揉揉眼睛。柳渊推开门进去,就见案上摆着两张纸,一张写着弟子的名字,旁边标着谁的伤重、谁要喝补脉汤;另一张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火脉草,下面写着“明天摘嫩草,晒成干,收在药柜第三层”。苏晓看见我们进来,赶紧把纸叠起来,揣进怀里,笑着站起来:“柳渊姐、杨宇哥、凌峰哥,你们怎么来了?补脉汤还温着,我去给你们盛。”
“不用忙,”柳渊拉住她,指了指案上的墨汁,“刚在写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苏晓脸有点红,把纸拿出来展开:“我记着明天要做的事,怕忘了——张长老的牌位要供在脉气林的亭子里,得给供桌上摆脉果;弟子们的药得按时换,尤其是那个断了胳膊的李师弟,得用脉气膏裹着夹板;还有……还有掌脉长老坟上的草,要是长出来,得记得拔,别让荒草把木牌盖住。”
柳渊看着纸上的字,指尖轻轻碰了碰“掌脉长老”那几个字,轻声说:“不用记这么细,明天咱们一起弄,你别一个人扛着。”苏晓点点头,却还是把纸叠好放进袖袋:“记着总没错,阿婆以前说,做事要心细,才不会漏了该护着的人。”我们在药堂坐了会儿,苏晓给我们盛了补脉汤,喝着暖乎乎的,驱散了夜露的凉。快到子时,柳渊催着苏晓去睡,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脉笔,回了旁边的小耳房。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被窗外的动静吵醒——是李伯带着学徒在劈木头,想来是要给张长老的牌位做供桌。穿好衣服出门,就见院里已经热闹起来:几个没受伤的弟子正抬着石板,往脉气林的方向走;苏晓提着药桶,正给石台上的脉灯添油;凌峰也醒了,正蹲在廊下系剑穗,腿上的布条换了新的,看来是早起自己换了药。
“杨宇哥,你醒啦!”苏晓看见我,挥了挥手,“李伯说供桌要做个方的,能摆下脉果和香炉,让我去摘些新鲜的脉果,你要不要一起去?”我刚点头,柳渊就从厢房出来,手里拿着脉气图的底图——是张泛黄的旧图,上面画着星核阁的布局,脉气林、禁脉阁、药堂的位置都标得清楚,只是边角有些磨损。“先别急着摘脉果,”她说,把图铺在石桌上,“咱们先把今天的事顺一遍:一,去脉气林给张长老立牌位、摆供桌;二,把阁里的暗脉虫尸骸烧了,灰埋在荒坡,别留着沾人;三,重新画脉气图,把暗脉气蚀过的地方标红,以后弟子们绕着走;四,熬补脉汤,给所有弟子和老仆都送一碗。”
凌峰凑过来看图,指着脉气林的位置:“我去扛供桌,那石板沉,弟子们扛着费劲,我来就行。”苏晓举手:“我熬汤、摘脉果,还能帮着烧虫尸!”柳渊点点头,最后看向我:“你跟我一起画脉气图,林溪教过你画脉纹,标位置的事你熟。”分配完活,我们就各自忙起来——凌峰跟着李伯去搬供桌,苏晓提着篮子去摘脉果,我拿着底图,跟着柳渊往阁里走。
刚走到碑林,就见几个洒扫老仆正蹲在地上,用竹扫帚扫暗脉虫的尸骸——那些虫尸已经干了,一碰就碎成黑末,老仆们扫得极慢,手里还拿着布巾,怕黑末飘起来。柳渊走过去,从药箱里拿出几个布袋子:“把虫尸装在袋子里,扎紧口,等会儿烧的时候别敞着烧,免得虫粉飘进药堂。”老仆们应着,接过袋子小心地装虫尸。我蹲在旁边看脉气图,碑林的位置标在图的中间,旁边画着道淡蓝的线,柳渊说那是“活脉线”,是阁里脉气最顺的地方,只是之前被掌脉长老的腐脉气蚀了,线色淡了些。“等会儿标的时候,把碑林这里标浅红,”柳渊指着线说,“腐脉气没全清,得提醒弟子们别在这里练脉术。”
我们沿着活脉线走,从碑林到禁脉阁,再到药堂,每走几步就停下来标位置——禁脉阁的门槛边标红,那里之前渗了暗脉气;药堂的窗台下标浅红,虫尸在那里堆过;就连廊下的柱子,只要沾过黑末,都标上小小的红点。走到荒坡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坡上的草被露水打湿,泛着绿。掌脉长老的坟就在坡中间,土堆还新着,苏晓插的木牌立在坟前,刻着“星核阁旧人”四个字,木牌边放着个空碗,想来是她昨天浇补脉汤用的。
柳渊站在坟前,没说话,只是从药箱里拿出一小把火脉草干,放在木牌边:“虫粉怕火脉草的气,放把干草,免得虫粉飘到这里。”我看着木牌,忽然想起掌脉长老最后说的话——“我守了星核阁三十年”,心里没了之前的恨,倒多了点叹惜。柳渊像是看出我的心思,轻声说:“他不是坏透了,只是把‘守’想偏了,以为攥着脉力、争着位置才算守,却忘了守阁子的根本,是守着人。”
标完荒坡的位置,我们就往脉气林走——远远地就看见凌峰扛着供桌往林里去,那供桌是松木做的,方方正正,凌峰一只手就扛着,走得稳当。苏晓已经到了,正蹲在亭子里摆脉果——那些脉果是淡金色的,像小灯笼,摆在供桌上,把“护脉长老”的牌位衬得暖了些。张长老的棺木放在亭子旁边,靠着棵老脉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树皮上裹着层淡金光,柳渊说这是“护脉树”,是历代护阁长老种的,树气能护着棺木不沾阴寒。
凌峰把供桌摆在亭子里,李伯拿着锤子,把牌位钉在供桌后面的木架上——“护脉长老张公”六个字刻得深,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木色的暖。摆好供桌,李伯领着弟子们站在亭前,鞠了三个躬,老仆们也跟着鞠躬,连那个被救的孩子都来了,手里攥着朵脉花,轻轻放在供桌前,小声说:“张爷爷,我以后会好好学护脉纹,不惹你生气。”
鞠完躬,凌峰就去帮着烧虫尸——在脉气林的边上辟了块空地,架起石头,把装虫尸的袋子放在上面,苏晓抱来干柴,凌峰用打火机点着,火一烧起来,袋子里的虫尸“滋滋”响,飘出股淡烟。苏晓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把火脉草,时不时往火里扔一把,草一碰到火,就冒出淡红的烟,把黑虫粉的气盖了下去。我和柳渊没过去,继续在林里标脉气图——林里的活脉线最粗,是深蓝色的,柳渊说这是因为树吸了历代长老的脉气,线才这么浓。我们在每棵护脉树的根下都标了个蓝点,说这是“养脉点”,弟子们以后可以在这里练脉术,能顺脉气。
忙到正午,活脉线总算标完了,脉气图上画满了红蓝点,像撒了把星星。柳渊把图折好,放进药箱:“下午再抄几份,贴在弟子房和药堂,免得忘了。”我们往回走,刚出林就闻见补脉汤的香——苏晓已经把汤熬好了,正提着桶往厢房送,桶边跟着那个孩子,手里拿着个小碗,帮着苏晓舀汤。
到了厢房,弟子们大多坐在床上,有的在擦剑,有的在看脉书,看见我们进来,都笑着打招呼。那个断了胳膊的李师弟,胳膊上裹着夹板,夹板外涂着脉气膏,看见柳渊就说:“柳姑娘,我这胳膊不疼了,下午能不能跟着去烧虫尸?”柳渊走过去,摸了摸夹板:“再养两天,等膏子渗进去了再动,别着急。”苏晓把汤舀进碗里,递到每个弟子手里,孩子也学着她的样子,给弟子们递碗,虽然动作慢,却做得认真。
凌峰烧完虫尸,也过来喝汤——他脸上沾了点黑灰,却笑得开心,说虫尸全烧干净了,灰埋在林边的土里,还撒了火脉草干,以后不会再沾人。我们坐在厢房的廊下喝汤,阳光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弟子们的说话声、苏晓和孩子的笑闹声,混着脉泉水的香,倒像过年时的焰脉村——那时候老阿公坐在门槛上抽烟,小石头拿着木刀追着狗跑,阿婆在院里熬汤,也是这么热闹、这么暖。
下午,我们在药堂抄脉气图——柳渊画底纹,我标红蓝点,苏晓磨墨,凌峰本来要帮忙,却被柳渊赶去看孩子,说他手重,别把图戳破了。药堂的窗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脉气林的树香。苏晓磨着墨,忽然说:“杨宇哥,等阁里的事都弄完了,咱们回焰脉村看看好不好?我想阿婆的药汤了,还想摘村后的火脉草,比阁里的嫩。”凌峰凑过来,赶紧接话:“我也去!我还没跟小石头比过剑呢,上次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他说再见。”柳渊手里的脉笔顿了顿,轻声说:“我也去看看,听说焰脉村的地脉气最纯,想画下来记在脉气图里。”我点点头,心里暖烘烘的——不管走多远,不管守着哪个地方,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哪里都是能靠着的家。
抄完图,已经是傍晚了,我们把图贴在弟子房、药堂、甚至禁脉阁的门上,每张图下面都写着“活脉线蓝,蚀脉点红,绕红走蓝,护脉护己”。贴完最后一张图,回到院里时,看见李伯领着学徒,正往脉气林送晚饭——是给张长老供桌上摆的脉果和素面,李伯说供桌上的东西得新鲜,每天都要换。那个孩子跟在李伯后面,手里拿着盏脉灯,说要去给张长老的供桌点灯,免得晚上黑。
凌峰要跟着去,苏晓也想去,柳渊笑着说:“去吧,早点回来,晚上风大。”我站在院里,看着他们三个往脉气林走——凌峰牵着孩子的手,苏晓提着食盒,李伯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脉灯,灯光在暮色里晃出暖黄的光,像串会走的星星。柳渊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的目光往林里看,轻声说:“你看,这就是融——张长老护着弟子,弟子们记着他;掌脉长老犯了错,苏晓还想着给他拔草;就连那个孩子,都知道要给张长老点灯。人心融在一块儿,脉气才会融,阁子才能真的守住。”
晚风从脉气林的方向吹过来,带着树香和脉果的甜香,廊下的脉灯被吹得晃了晃,光影落在墙上,像极了焰脉村夜晚的地脉纹,软乎乎地裹着整座星核阁。我想起老阿公说的“脉气要融,人心更要融”,想起张长老的“剑骨要硬,心更要软”,想起柳渊的“融得下好,也融得下坏,才是真的强”——原来不管是焰脉村的地脉,还是星核阁的脉气,最根本的劲,从来不是硬邦邦的脉力,是人与人之间那点软乎乎的牵挂,是记着别人的好,是容得下别人的错,是不管多难,都要一起守着的那股心劲。
月亮升起来时,凌峰他们回来了,孩子手里攥着片脉树叶,说这是张长老亭前的树叶子,要夹在脉书里当书签。苏晓提着空食盒,说供桌上的脉果摆好了,素面也放好了,还给掌脉长老的坟上浇了碗水,木牌没被风吹倒。凌峰揉着孩子的头,笑着说刚才在林里听见树响,像张长老在跟孩子说话。
我们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看着月亮慢慢爬高,脉气林的树影落在地上,像层软绒。苏晓靠在柳渊身边,没多久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片脉树叶。凌峰也打了个哈欠,说今天搬供桌累着了,明天要多喝两碗补脉汤。柳渊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苏晓身上,轻声说:“明天不用早起,让弟子们多歇会儿,阁里的事,慢些弄也无妨。”
我看着他们,看着廊下的脉灯,看着远处脉气林的影子,忽然觉得心里特别踏实——就像在焰脉村的晚上,躺在老阿公的炕上,听着外面的地脉声,知道不管天多黑,第二天太阳总会升起来,阿婆总会熬好热汤,小石头总会拿着木刀跑进来喊“杨宇哥”。现在在星核阁,也是这样——不管之前多乱,不管遇到多少黑煞、多少腐脉气,只要凌峰还会扛着石板走在前头,苏晓还会熬着汤记着每个人的伤,柳渊还会画着脉气图护着每个人的脉门,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没有守不住的地方,没有过不去的坎。
夜风又吹了吹,脉灯的光晃了晃,墙上的光影动了动,像极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那股融在一起的脉气劲,暖得发烫,软得入心,拆不开,也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