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搬来的书,堆满了陆炎榻边的半间屋子。
不是书卷,是简——竹简、木简,还有几卷珍贵的帛书。这些大多是鲁肃的私人收藏,从江东带到龙鳞,又从龙鳞带到寿春,最后在弃守寿春时,被他用油布仔细包裹,放在粮车上一起撤了出来。有些简牍的绳子已经磨断了,他用新绳重新编过,但编得很粗糙,因为时间仓促,也因为……他的手在围城中受过伤,不太灵便了。
“主公要读什么?”鲁肃站在书堆前,像个守着一座孤岛的学者,“《论语》?《孟子》?还是《道德经》?”
陆炎靠在榻上,看着那些书。昏黄的灯光下,竹简泛着暗沉的光泽,像一片片褪色的、记载着古老智慧的鳞片。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诞——三年前,他拥有整个淮北,却觉得这些书无用;三年后,他困守孤城,命在旦夕,反而要来读这些书。
“都读。”他说,“从最简单的开始。”
鲁肃想了想,抽出一卷:“那就从《论语》开始。这是入门,也是根本。”
他把书简展开,铺在陆炎榻边的小几上。竹片已经很旧了,字迹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陆炎用右手按住简片,从左到右,一字一字地读。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很简单的三句话。
他三年前也读过,当时觉得:学习要温习,有朋友来高兴,别人不了解自己也不生气——这不就是常识吗?有什么深奥的?
现在再读,感觉完全不同。
学习要温习……他这三年来,学了多少东西?兵法、谋略、技术、权术。但他“习”了吗?没有。他一直在“学”新的,却从没“习”旧的。所以他学了就忘,懂了就丢,最后什么都没真正掌握。
有朋友来高兴……他有过朋友吗?周瑜算吗?孙权算吗?刘备算吗?也许曾经算过,但后来都成了敌人。因为他不懂怎么维持友谊,不懂怎么让“朋友”一直当朋友。
别人不了解自己也不生气……他做到了吗?没有。当庞统、鲁肃不理解他的决定时,他生气;当周瑜、孙权背弃他时,他愤怒;当天下人不理解他的“霸业”时,他愤懑。所以他一直在“愠”,一直在树敌。
三句话,三个错误。
他全犯了。
“子敬,”陆炎抬起头,“你说,孔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鲁肃正在整理另一卷书,闻言停下动作,想了想说:“应该……很平静吧。像在说最平常的道理,像在教孩子走路。”
“那他教的学生,都懂了吗?”
“有的懂了,有的没懂。”鲁肃说,“所以他才要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教。直到有些人懂了,有些人……到死也没懂。”
陆炎沉默。
他就是那个到死也没懂的人。
“继续吧。”他说。
鲁肃帮他翻到下一篇。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每日反省三次:替人谋划是否尽心?与朋友交往是否诚信?传授的知识是否实践?
陆炎闭上眼睛。
他反省过吗?
几乎没有。
他一直往前冲,一直打胜仗,一直扩张地盘。他觉得反省是弱者的事,是失败者的事。他不需要反省,因为他总是对的。
结果呢?
结果他错得离谱。
“如果我每天反省一次,”他轻声说,“哪怕一次,今天会不会不一样?”
鲁肃没回答。
因为答案太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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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论语》用了三个时辰。
从“学而”读到“为政”,读到“八佾”,读到“里仁”。每一篇都有让他汗颜的地方,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说他。
读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时,他想起自己用高官厚禄收买将领,用利益诱惑盟友。
读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时,他想起自己拉一派打一派,在内部制造制衡。
读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时,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焦虑、猜忌、惶惶不可终日。
他不是君子。
是小人。
一个以为自己很厉害、其实很可悲的小人。
“够了。”陆炎放下竹简,“换一本。”
鲁肃默默收起《论语》,又拿出一卷:“那读《孟子》?”
“好。”
《孟子》比《论语》更难读。语言更犀利,思想更尖锐。开篇就是梁惠王问:“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回答:“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陆炎看到这里,笑了。
苦笑。
如果三年前有人问他:陆将军,您要如何发展势力?
他一定会说:广积粮,高筑墙,多造兵器,训练精兵。
全是“利”。
没有“仁义”。
所以他得了淮北,失了人心;得了城池,失了道义;得了暂时的胜利,失了长久的根基。
继续往下读。
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时,他愣住了。
这句话他听过,但从来没认真想过。他觉得这是理想主义的空话——乱世之中,君不强,社稷不存;社稷不存,民何以安?
但现在,在绝境中,他忽然明白了。
不是君不重要,是君不能以为自己最重要。君的存在是为了社稷,社稷的存在是为了民。如果君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那社稷就成了工具,民就成了代价。
就像他这三年来做的那样。
他把自己的霸业放在第一位,把龙鳞城、寿春城、淮北之地都当成实现霸业的工具,把百姓、士兵、甚至谋士将领都当成可以牺牲的代价。
所以他失去了所有。
因为他本末倒置了。
“子敬,”陆炎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句话……是真的吗?”
“哪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鲁肃沉默片刻,说:“对孟子来说,是真的。对很多儒家学者来说,也是真的。但能做到的君主……很少。”
“为什么?”
“因为难。”鲁肃说,“要把自己放在最后,要把权力让出去,要相信民智、尊重民意。这需要极大的勇气,也需要极大的智慧。”
陆炎点头。
他做不到。
至少以前做不到。
他总是担心权力不够集中,担心被人架空,担心失去控制。所以他抓权,抓兵,抓一切能抓到的东西。
结果抓得越紧,失去得越快。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我早一点明白这句话,会不会……”
“没有如果。”鲁肃轻声打断他,“主公,读书不是为了后悔,是为了明白。”
陆炎深吸一口气。
“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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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道德经》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本和儒家经典完全不同。没有“仁义礼智信”,没有“君臣父子”。有的是“道”,是“自然”,是“无为”。
开篇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陆炎看不懂。
他觉得玄,觉得虚,觉得不实在。
但读到第二章,他愣住了。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天下人都知道美是美,就有了丑;都知道善是善,就有了不善。所以有和无相互生成,难和易相互成就,长和短相互比较,高和下相互依靠……
他忽然想起自己这三年来,一直在追求“美”和“善”——追求完美的胜利,追求善治的名声。
结果呢?
结果他制造了更多的“丑”和“不善”——败仗,背叛,死亡。
因为他太执着于“美”和“善”,反而失去了平衡。
就像他太执着于“强”,结果把自己弄伤了;太执着于“胜”,结果四面树敌;太执着于“得”,结果一无所有。
继续读。
读到“上善若水”时,他停住了。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最高的善像水一样。水善于滋养万物而不争抢,处在众人厌恶的低洼之地,所以接近道。
陆炎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水。
想起了淮水,想起了周瑜的水军,想起了贺齐的水鬼队,想起了那些死在江里的士兵。
水不争,但能穿石。
水处下,但能成海。
而他呢?
他一直争,争地盘,争权力,争名声。
他一直想处上,想当霸主,想君临天下。
结果争来了什么?争来了十万大军围城。
处上得到了什么?得到了高处不胜寒。
他错了。
大错特错。
“主公,”鲁肃轻声说,“要不要休息一下?”
陆炎摇头。
“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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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柔弱胜刚强”时,天已经快亮了。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人活着时身体柔软,死后变得僵硬。草木活着时柔韧,死后变得枯槁。所以坚强的东西属于死亡一类,柔弱的东西属于生存一类。因此军队强大就会被消灭,树木强大就会被摧折。强大的处于劣势,柔弱的处于优势。
陆炎读到这里,手在颤抖。
他想起自己的左臂——曾经那么强健,能开三石弓,能舞四十斤戟。现在呢?现在软弱无力,连抬起来都困难。
但这条软弱的手臂,让他活到了现在。
如果他还能打,还能冲,可能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就像他这三年来,一直追求强大,追求无敌。结果越强大,敌人越多;越无敌,败得越惨。
而龙鳞城呢?
这座城很小,很弱,被十万大军围着。
但它还活着。
因为它“柔弱”——它不主动出击,不争强好胜,只是坚守。所以曹操啃了两个月,还没啃下来。
如果它“强大”,如果它主动进攻,可能早就被消灭了。
原来如此。
原来“柔弱”不是软弱,是生存的智慧。
原来“不争”不是放弃,是更高的境界。
原来他这三年来,一直在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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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
陆炎放下最后一卷竹简——那是《庄子》的《逍遥游》,他只读了一小段,读不懂,但觉得美。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想象不出几千里大的鱼,几千里大的鸟。
但他想象得出,那种自由。
那种不受束缚,不被围困,不因生死而恐惧的自由。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
也是他现在最渴望的。
“主公,”鲁肃收拾着书简,“您……有收获吗?”
陆炎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有,也没有。”
“怎么说?”
“有,是因为我明白了很多道理。”陆炎缓缓说,“没有,是因为……明白得太晚了。”
他顿了顿:“如果三年前,有人把这些书摔在我脸上,逼着我读,逼着我懂,今天会不会不一样?”
鲁肃没说话。
因为他知道答案。
会不一样。
但历史没有如果。
“不过,”陆炎忽然笑了,很淡的笑,“至少现在明白了。至少死之前,知道了自己错在哪里,知道了什么是对。”
他看着窗外的晨光:“这就够了。总比糊里糊涂地死,要好。”
鲁肃的眼睛红了。
他深深一揖,抱起书简,退出房间。
陆炎一个人坐在晨光里,看着那些堆成小山的书。
他忽然觉得,这些书,比十万大军更重。
因为十万大军只能杀死他的身体。
而这些书,杀死了他的傲慢,杀死了他的无知,杀死了那个自以为是的陆文龙。